勇氣──看誰跑得快

「童年是小說家的存款。」
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在《小說家的人生》裡曾這麼說。
回首我的人生，現今變成這樣的我，童年，無可否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資產。

午後四時，鄉間的放課後。

村人有摩托車、有空的紛紛到學校接小孩回家，大多數的父母則仍在山裡，忙農作物的栽養。於是小朋友像一群螞蟻般，蜿蜒散布整個上坡山路。

偶爾，零星幾個沒跟上路隊、落單的人，小小的身影在夕陽中顯得有些孤獨。

那一段回家路程，必須經過一段長達三百公尺的亂葬崗。國小的年紀，當然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與知識，足以判斷宇宙中許多難以用科學解釋的問題。

我家幾乎位於全村最山頂，如今回想起來，不知是自己有意或什麼因素使然，我總是成為落單、跟不上隊伍的那一個。兩旁墳墓多到幾乎要淹沒我，漫無止盡的長長山路，夕陽反射在墓碑或樹葉上的倒影，全成了白天學校裡同學爭相走告的鬼火顯現。

一個人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幼小的心靈感到無比恐懼，不敢回頭看身後風景，索性鼓起勇氣，用不知從哪學來、完全不合乎科學卻十分天真的方式，在心中喃喃自語，開始和自己玩一種「跑給魔鬼追」的遊戲。

「看誰跑得比較快！」我充滿自信地告訴我們──不，是我自己。然後，開始在心中倒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深深吸飽一口氣，拔腿，頭也不回地不停往前飛快狂奔。直到墓地盡頭，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腳步，慢慢回頭，身後當然什麼也沒有──「哈哈哈，看吧，跑沒我快吧！魔鬼，再來追我啊？」我在心底豪邁地說著。

升上國中之後，許多同學為了上學方便，早紛紛搬到山下住了。

某天黃昏，狂風大雨中，山裡兩旁竹林不時響起「吱～～吱～吱～～～吱」的摩擦聲響，讓我又心生對魔鬼的恐懼，一個人感到孤立無援，想到為何父親只騎摩托車接哥哥上下學；想到鄰人全搬到鎮上了……為何自己仍須不時忍受這種無比艱困的磨難？

大雨打濕臉龐，我突然在雨中嚎啕大哭起來。當時心想，大雨中，沒人分得清是雨是淚吧，男子漢，哭又怎樣？於是，那是我生命中，記憶所及，因為感到無助與無力，哭得最暢快的一回。哭完，原本心中所有的不平與怨懟，瞬間全然散去。彷彿也在心中，凝結成一塊永不崩毀的硬牆，抵擋著長大後，許多外界的各種責難與挑戰。
　　
那些畫面，如今回想起來，除了深化成性格的一部分，更像極一則隱喻、寓言。這段童年經驗，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勇氣與毅力的養成，讓我學會必須忍受落單的寂寞，必須學會一個人面對恐懼，面對一些不同的聲音。
許多事情，只要你抬起腳步，勇敢向前走，沒什麼闖不過、挑戰不了的難關。你必須全力以赴去面對這個世界，去面對內在的心虛與恐懼。當你熬過了，回頭一看，人生風景，一路竟是如此風光明媚；恐懼，早煙消雲散。

往後的人生，常遇到一些批評、傷害我的人，我習慣把他們當作小時候放學路上的魔鬼，鼓足勇氣全力向前衝，把他們遠遠拋在腦後，獨自跑到一個他們所跟不上，遠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