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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落

夏日落

  • 作者:閻連科
  • 出版日期:2010/01/07
內容連載 頁數 1/2
有關夏日落自殺一案,到此全部了結。

連長和指導員最後結局是:經團黨委研究決定,各記大過一次。各降一級使用。在部隊開始的整編中,在沒有宣布撤銷三連之前,仍由他們主持三連工作,然在全團幹部會上宣布他倆處分決定那天,他倆共同看到了一種奇觀。

因為案已了結,處分也已定性宣布,這反倒使他們有了幾分輕鬆,就像被拘留的人,終於等到了判決一樣。事情是在吃過晚飯以後,兵們以軍營習俗,按鄉域之界,三五成群,都在大操場上閒坐。因為心裡有了空閒,趙林便忽然想起了王慧,想起了他曾答應她說,從禁閉室裡出來,他就立馬要去看她。他是真的想去看她。然而猶豫之時,指導員找到他說,今天星期六,出去走走吧。趙林便說走走吧,散散心去。也就又把王慧放到一邊,與指導員並肩信步,走出營房,沿著田野上一條乾涸的渠埂,邊走邊說:

趙林:「我沒想到處分這麼重哩,會各降一職。」
高保新:「降職處分是重,可過些日子,工作好了,有官復原職的可能。」
趙林:「就怕真把三連撤銷。」
高保新:「那時,你我就成了三連的罪人。」
趙林:「真沒想到……」
高保新:「馬列主義哲學說,偶然都在必然之中,我看,有時候必然是因為偶然。」
趙林:「老高,你這麼有才,能講能寫,還懂哲學,夏日落一案誤了你的前程,我總覺得心裡有愧於你。」
高保新:「老趙,別說了。看來,嫂子和姪女們是不能隨軍了,想起來連我也覺得對不住她母女三個。」
趙林笑笑:「這是她們沒有這命。」

彼此就這麼說著走著,走著說著,不覺之間,竟走出了幾里之路,又越過了一片寬闊的荒野,到了黃河故道邊上,登上一個沙丘,向西一看,果然看見夏日落那封信上所描寫的景況:
黃河故道紅沙漫漫,在夕陽的光輝裡,如一條從遠處搖擺而下的河流,發出金銀的光亮。四周除了他倆,靜得如同墳地。偶有的禿鷹,在故道上飛著怪叫。而故道對岸,彷彿已是天邊,地平線也就在那故道的對岸。

夏日落所寫的河對岸的風光,全都映在落日下的地平線上。半輪紅日,一條河水,彎下腰身的老柳樹,層層相疊的山巒,如此等等,一切的風景,似乎都出於夕陽下變幻的白雲。趙林和指導員直立在沙丘上,痴痴地盯著那地平線上的夕陽,那夕陽照著變幻的白雲,忽然間他們彷彿不僅看見了夏日落寫的飛鳥和遊魚,而且真切地聽到了叮咚水聲,聞到了河藻的氣息。趙林說夏日落來過這裡。指導員說肯定來過。趙林說他今年十七歲。指導員說再大些他就不會自殺了。趙林說,老高,你說夏日落的死到底與咱們有沒有關係?指導員稍微一怔,坐在沙地上,抓一把細沙讓它從指縫流出去,說:「我覺得與咱們沒有太大關係。」

趙林也坐下,面對著西落的太陽。說:「我也覺得與咱們沒有太大關係。」

然後,他們就各自不語,歪身倒下。黃河故道的細沙棉一般舒人,太陽留下的溫熱,朝外散著,浸進他們的身子。故道對岸的落日,金黃血紅,一半在天上,一半沉進地下,如沉進滿是泥沙的河道。他們那麼自在地躺著,如自在地浮在水上。水面平靜暖人,落日照著他們的臉和身子,彷彿是在輕輕撫摸,癢酥酥的筋骨放鬆開來,沙地和夕陽的溫熱便從上下身子流進骨頭縫裡。遠處的柳樹,稀落幾棵,葉已謝盡,留下的枝條在日光中微微擺著。被風吹皺的故道的細沙地面,一浪一浪朝遠處灘去,直灘到落日之下。

指導員說:「老趙,你說整編會撤我們三連嗎?」
趙林說:「肯定。」
指導員問:「為啥?」
趙林說:「就因為夏日落事件。」
指導員說,他媽的,咱們三連在抗日戰爭中,反「掃蕩」、反「清鄉」、反「限制」立過大功;參加過華東、中原大戰;踏遍了蘇、魯、豫、皖、冀、浙等省,他奶奶的宿北、魯南、萊蕪、孟良崮、豫東、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抗美援朝、自衛反擊,你說少過咱們三連沒?錦旗掛滿了榮譽室,你我又都是立過戰功的連長和指導員,怎麼能說撤就撤呢?
趙林說:「要不是夏日落,我想撤的就是四連啦。」

立在沙丘中,沐浴在落日中,指導員高保新突然不動了。臉上有一層紫紅色的興奮,宛如貼上去的一張紙。

他說:「老趙,我有辦法讓上級撤四連,保三連。」
趙林盯著他:「你說。」
高保新說:「我們做些小動作,給團裡師裡寫幾封匿名信,把四連丟豬、打架、班子鬧意見、開車撞傷人、入黨靠送禮都寫到了材料上,落款是他們四連眾戰士,你看這樣,團黨委會不會保三連,撤銷四連呢?」
趙林想了一會兒:「我覺得行。團長是我們三連老連長,撤了他能不心疼?」
「不心疼他就不是軍人了。」指導員說:「問題是撤了四連,四連長就可能得轉業。」
連長說:「他是城市人,他想走。」
指導員說:「他老婆跟人飛了,他不想轉。」

連長沉默一陣,那就算了吧。讓三連聽天由命去。我們不能害了四連,又害了四連長,老婆跟人飛了,他轉業往哪去?說好壞你我都還有個老婆哩,都還有一個家。說著,他把腳在沙堆上擰一下,半旋身子,怔一怔,有些驚驚咋咋地叫,說老高,你看那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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