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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總愛調侃我的記憶力,說我能憶起多年前大伙在某個場合裡的穿著,一路細數到他們穿戴的珠寶飾物或鞋子。他會笑呵呵問起那時天氣如何、誰喝了淡啤酒、誰又喝了普通啤酒?而我幾乎總能答得出來。我就是這麼讓過去起死回生:從每一個人的裝扮、誰跟誰比鄰而坐,一直說到當時的談話內容、當時的模樣。
每年陣亡將士紀念日,我們一群人總到克勞森碼頭打發午後時光。碼頭位在麥迪遜北方約六十哩處,路程遠得像是特地大老遠跑去參加大活動。碼頭寬度大約只有一哩,四周環繞高聳的老楓樹。那年,在一切都變了調的那年,麥可在中午過後不久來接我。我們只帶著隨身物品便開車駛往州際公路,一上公路,他就加速至時速七十二哩。就他看來,把里程數、行車安全,以及遭公路巡警追捕的風險納入考量,七十二哩恰恰是最完美的速度。我望著酪農場裡一座座面向公路、照料妥善的大型殼倉從窗外飛掠而過,感到兩人長久以來的問題已到達臨界點。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覺得天氣會很熱嗎?」我沒轉過頭,只是聳聳肩。過了半晌,他又說:「不知誰會先到。」這回,我只是伸手往座椅下探,找到皮包後取出護唇膏。我倆的關係正處於晦暗的寒帶,兩人心知肚明。我一塗完,順手把護唇膏遞給他,他跟著塗了塗,接著單手把護唇膏收轉回匣子裡,遞還給我。我們交往八年半了,早已習慣了這些親暱的小動作,雖說才訂婚不久,卻恍若已婚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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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某處,有艘汽艇啟動了,我們轉頭眺望湖面尋覓船隻的蹤影。我清楚記得那聲響,那汽艇的聲響,也記得冰冷的啤酒罐握在手中的感覺。我真希望自己當時能阻止他,做什麼都好──彈起身來,說我當天就要嫁給他,或是突然痛哭出聲,要不就緊緊抱住他的腿。什麼都好。可我當然什麼也沒做。當湖面遠處傳來船隻發動機加速運轉的聲音,我已別開視線。接著麥可縱身跳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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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用「難以承受」來形容他人的恐怖經歷。喪偶、白髮人送黑髮人,或任何難以抹滅的哀慟,這類可怖的情況總令人難以承受。有過這類遭遇的人散發出一種駭人的光芒,因為他們實際上正試著承擔苦難,正在為人所不能。這種光芒一開始可能亮得令人目眩(你可能只看得到這道光),儘管光芒隨著歲月流轉而減弱,卻不會完全消逝。所以偶爾夜深人靜時,當你遊走於內心深處的幽徑,仍會因為前方突然有人現身而停住腳步,因為直到此刻,那人身上仍散發著微弱卻令人心驚的光亮。
意外發生在麥可身上,而不是我,但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感受得到那道光芒,覺得自己正發著那樣的光芒。即使辦些最無傷大雅的雜務,好比給車子加油或添購牙膏,我都以為四周的人一定都看得出來我正陷於危機之中。
可是我沒哭。入院頭幾天,麥可的父母泣不成聲,他的弟妹或魯斯特也是。或許哭得最慘烈的就屬魯斯特了──可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媽與潔米對我說,那是因為我麻木了。或許吧,因為麻木加上恐懼。望著麥可的時候,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回到我們相識之初,而當時的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除此之外,他人小心翼翼、過度殷勤的模樣,讓我覺得自己脆弱極了。但受傷的人是麥可,不是我。他與我竟分隔兩地這一點才叫人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