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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我遲疑了很久,終於要述說我的W島之旅。如今,我決心寫下來,是出自迫切的需要,堅信我曾親眼見到的那些事,該被揭露出來,攤在陽光下。我並非故意裝傻,佯裝不知種種似乎想反對出版的顧慮──或「藉口」才是我要說的,但也不知為什麼──。我看見了什麼,長久以來我一直想保守秘密;因為,或許由於人家交託給我的使命並沒有達成──但又有誰能做得到呢?──,何況託付我使命的人也已消失無蹤,也就不該由我來散佈那樁使命的任何內容吧。
我曾猶豫了很久。我已漸漸忘了那趟旅程中不明確的曲折遭遇。然而,我的夢中卻一直充塞著那些幽靈城市,猶在耳邊響起的是陣陣喧囂的血腥競賽,歷歷在目的是飄揚空中、被海風撕裂的小方旗。不解、恐怖、迷惑,交纏在無底的回憶中。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為我的故事尋找蛛絲馬跡,我參閱了無數的地圖與年鑑,也查遍了零碎片段的檔案資料,但卻什麼也沒找到,有時感覺自己只是作了場夢,僅有的,就是一場難以忘卻的惡夢。
……年前,在威尼斯玖蒂卡島 上的一家小飯館,我看到有個我以為認識的人走進來,我趕忙衝向他,但即刻又三言兩語,支吾著向他道歉。不可能會有殘存者!我的雙眼看到的,曾經確確實實發生過:蔓藤穿裂了嵌板,樹林吞噬了房舍;沙塵侵入了運動場,成千上萬的鸕鶿襲捲而過,接著,四下無聲,突然一片冰冷死寂。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我作了什麼,我都是唯一的承受者,唯一的倖存記憶,是那個世界獨留下來的遺跡。就因這點,遠超過任何其他的考量,讓我決定寫出來。

專心的讀者從上文推斷,一定會明白我打算見證的那件事,我只不過是個旁觀者,不是主事者。我不是我的故事的主角。我也不能算是我的故事的吟詠者。即使我見到的事顛覆了我原本微不足道的生命歷程,即使這些事仍整個兒重重地壓著我的一舉一動,左右了我看事情的方式,但為了述說它們,我打算援用種族學者冷靜平和的語調:我探訪了那已沉沒的世界,而這就是我的見聞。縈繞著我的,不是阿夏柏沸騰的怒氣,而是逸胥邁耶的白日虛夢,或是巴托比的沉著 。繼許多人之後,又一次,我請求他們作為引領我的幽魂導師。

話雖如此,為了滿足一個幾乎已成通則,而我也不想再爭論的常規,現在,我盡可能以最簡略的方式,先提示我的幾項生平重點,更確切言之,是交待在什麼情況之下決定了我的那趟旅行。

我於一九……. 六月二十五日,約莫凌晨四點鐘,出生在離A.不遠,沒三戶人家的小村落R……。我父親擁有一小片農地。他因受傷引起的併發症而死去,那時我還不足六歲。除了債物,他什麼也沒留下來,我所得到的遺產就是幾張票據,少許衣物,和三、四個碗盤而已。我父親有兩個鄰居,一位主動收養了我;我就在他家長大,半像兒子,半像個農場的雇工。

我十六歲那年,離開了R.到城裡去;有段時日,工作換來換去,但始終沒有找到合意的事做,最後當兵去了。因我一向習於服從,身體又比別人耐操,本來可以當一名好軍人,可是我很快就明白,我永遠不會真正適應軍隊的生活。我在法國T.的訓練中心待了一年之後,被派往戰地;我又繼續待了十五個月多。一次在V.休假時,我開溜了。經由一個拒服兵役者組織的安排,我得以前往德國,但在那裡好長一段時日,工作一直沒著落。最後,我在非常靠近盧森堡邊界的H.安頓下來,在城裡最大的修車廠找到了一份加油工的差事。我住在一家小小的寄宿家庭,晚上下工後的時間大多耗在一家酒館看看電視,偶而也和我的這位或那位同事玩玩骰子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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