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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打噴嚏,只是很想。從傍晚開始,在我頭頂上方的每一朵雲擠在另一朵身上,一起窺看它們底下的這個地方,幾萬樁同時在進行的不可告人的鳥事。才六點多,那些努力擠進對方身體的雲已經把彼此搞成巨大的一坨,天色墨黑得像隻長毛怪獸的私處,每坨發了霉的雲竄出幾百萬條蠕動的毛絲,不斷搔抓揮舞,朝底下的馬路發散腥黏的臭味,惹得整個城市發出悶悶怒聲。整排路燈像找不到交尾對象的螢火蟲,虛弱耗著亮光,空氣裡到處是交配的氣味。沒多久,啪嗒啪嗒,雨滴開始咒罵,鳥糞一樣啪啪落在每幢大樓每棵樹每條柏油路身上,那些穿過雨水的汽車像巨大的老鼠,沒命地往兩邊噴出黃濁的泥湯灑在穿雨衣的機車身上。很快地不知哪裡湧出的屎色泥水,整條馬路漫流成一條噁心的大排水溝,濃稠的湯汁一下子往這邊推,一下子又被擋住回頭,加上地底冒出來湊熱鬧的水渦,全部擠在動彈不得的汽車身邊,招呼水面上到處搖擺的塑膠袋、寶特瓶聚集過來。在我對面,幾十公尺外的馬路那邊,一排商店的店員站到騎樓下,同我一起張望馬路上暴湧的水流,深陷泥水中的車輛。
半個小時過去,雨勢緩了下來。嘈嘈的雨聲很快被互相較勁的喇叭聲掩蓋,漸漸地這些車子發現它們彼此不同的命運,有的像在泥地裡打了一場橄欖球,狼狽地緩緩駛遠,有的繼續蹲在原地,它們的主人從搖下的車窗裡探出頭來。
雨慢慢變小成細細毛毛的針,刺得地上不斷冒出酸臭氣味,好像那些噴濺在地的尿液與痰汁,全被這場雨搔了出來,空氣中互相勾纏撞擊。你看不到它們,可是現在,它們是我眼前最巨大的存在。我就是想打噴嚏。屋簷下那盞日光燈裡像養了一百隻飢餓的蟬,虛弱地哼哼出聲。也許這所有的騷動跟幾公里外球場上的那場表演有關,聽說一個世界級的演唱家又來了。
過去幾個小時,幾萬個各地趕來的瘋子擠爆市區的每一條路,害我上班的摩托車無法走直線,只好像隻蜜蜂鑽啊鑽,讓每輛躲在汽車裡的傢伙聞我屁股噴出來的煙氣,再讓他們慢慢挨近那個還沒完工的球場,去聽一場根本不知道在唱什麼的表演。難怪老天會降下這樣一場雨。你可以想像那些臨時搬來的鐵椅上積了幾百萬公噸的雨水,所有人擠在狹窄的入口等待進場,走到貼上編號的座位前,兩隻手掌用力抹乾鐵椅上的雨水,然後緊緊縮住身體,枯坐下來,不時偷看左右同樣縮在座位裡的捧著小冊子,讓椅凳上涼涼的水意牢牢貼緊屁股,四周強光從頭頂一遍一遍掃過。表演當然不會那麼快開始,這裡面至少有一萬個膀胱感到緊縮,這些膀胱的主人們開始煩惱,萬一這一唱超過三個小時,而只有五千個膀胱的主人願意站起來四周張望,終於看到排在臨時運來的廁所外面的隊伍,在表演場的角落緩緩移動,趕緊越過幾千個同樣有著濕濕冷意的屁股,站到隊伍最後面,一個一個觀看別人的背影,輪到自己進去,鎖門,在陰暗的空間裡踩踏著尿液解決。然後這次,可以比較輕鬆地坐到台上那個胖子把積在肚腹間的聲音往酸臭味飄布的空中,用美美的嘴型和手勢宣洩而出,底下的聽眾閉起眼睛,讓麥克風丟出來的音色一陣雞皮疙瘩一陣眼眶濕潤地接收到屁股濕涼的身體裡。三個小時後,像是完成一場集體任務,所有的人開始朝幾扇拉開的鐵門那邊推擠移動,再次把每一條路擠到癱瘓。
不曉得第幾百次了,這幾年老是這樣,不時找來那種表演者的名字說出來,要是沒聽過的人真該下地獄的活動,然後幾萬個人買票鑽進去,另外擠不進去的幾萬個人一邊幹譙一邊坐在場外觀看。有的表演到最後還會放煙火,舞台背後的燈光朝天空猛閃,音響擴大器嗶嗶剝剝,煙火朝玉皇大帝的屁股咻咻四射,炸得滿天爆裂開花,地上抬頭觀看的一堆躁鬱症發作似地鬼吼鬼叫。吵到晚上十二點,然後,我居然忘了告訴你,我在離那體育場不算太遠的一家汽車旅館上班,頭髮抹得油亮,穿著好看的西裝制服,朝每輛車頭靠近的汽車玻璃彎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