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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愛者不可信——也談賽金花瓦德西公案的真相
賽金花真有其人,但她的暴享盛名,卻是完全因為一部小說和兩首長詩而獲取的。一部小說是指曾樸(孟樸)的《孽海花》;兩首長詩是指樊增祥(樊山)的前、後《彩雲曲》。但是不管小說或是詩歌,它們都是文學作品,不等同歷史或傳記,其中自有想像誇張的情節。但世人多昧於事實而不察,而後來據之而演繹的戲劇、電影更是踵事增華、加油添醋,背離事實也就越來越遠了。「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而其中言之鑿鑿的「賽金花與瓦德西情史」,更可說是「彌天大謊」。
一九〇一年四月十八日深夜,中南海儀鑾殿失火,瓦德西倉皇從行舍的窗子裡跳出,魏紹昌說他赤身只挾帶了德皇頒給他的「帥笏」。後來穿的軍服靴子都是營中的官佐借給他的。這次大火中,德軍的一名參謀長燒死,儀鑾殿全部燒光。這把大火也為謠言大加其油,因為瓦德西狼狽逃出火場是當時眾所周知的事實,於是好事之徒便把「帥笏」想像為賽金花的肉體,變成瓦德西抱著賽金花穿窗而出了。也許這個繪聲繪色的謠言特別聳人聽聞,當即吸引了不少騷人墨客,紛紛為此吟詩賦詞,清末名士樊樊山所作的《後彩雲曲》,尤負盛名,傳誦一時。其中有「誰知九廟神靈怒,夜半瑤台生紫霧。火馬飛馳過鳳樓,金蛇舕舚燔雞樹。
此時錦帳雙鴛鴦,皓軀驚起無襦袴。小家女記入抱時,夜度娘尋鑿壞處。撞破煙樓閃電窗,釜魚籠鳥求生路。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別館離宮住。」之句,論者諛之為「詩史」,比之為吳偉業之《圓圓曲》。怎知史實並不如此,樊山作此詩,也不過是憑空想像罷了。寫有《花隨人聖盦摭憶》的黃秋岳就曾問樊山怎見得瓦德西裸體抱賽金花,從火焰中躍窗而出?樊山說:「想當然耳。」齊如山說有次跟樊山談天,他偶問到《後彩雲曲》,樊山趕緊說,遊戲筆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窺其意,似不欲人再說,大有後悔之意。齊如山認為「儀鑾殿失火,確有其事,但是極小的一件事情,這樣的火,若在別處,實在算不了什麼,大家也就不值得注意了。因為適在瓦帥住所,故當時北京城內就都知道了,再說,這樣高級的統帥,住所內外,整夜都有站崗巡邏之官兵,一經有火,當然就立刻可以發覺,那能等到詩中說的那樣厲害呢。」同時期的詩人冒鶴亭在〈《孽海花》閒話〉也說:「乃儀鑾殿起火,樊雲門作《後彩雲曲》,遂附會瓦德西挾彩雲,裸而出。俗語不實,流為丹青,因是瓦德西回德,頗不容於清議,至發表其剿拳日記,以反證明。彩雲即不與瓦德西接,原不得謂之為貞,但其事則莫須有也。」
又過了三十年後,人老珠黃的賽金花再度「爆紅」。瑜壽(著名報人張慧劍)的《賽金花故事編年》一書中說:「一九三三年(民國二十二年癸酉)賽金花七十歲,在北京。因為此時生活太窮苦,請求北京公安局免收她住屋的房捐大洋八角。有人替她寫了一個呈文,歷述她在庚子八國聯軍時代怎樣救過人,以強調她有免捐的資格。這個呈文,偶然被一個報館記者拿去登報,立刻震動了北京社會,並且傳播到全國各地,賽金花再度成為一個新聞人物了。」那是被北平《小實報》的記者管翼賢發現,立即前往賽家採訪,在報上大加炒作。隨後各方名人絡繹不絕去看她,猶如欣賞出土的古玩;連在上海的「性學博士」張競生都寫信與她談風論月。一時大批「賽金花訪談記」出爐,包括劉半農、商鴻逵師生採訪整理的《賽金花本事》、曾繁的《賽金花外傳》,都是這時期的產物。
但大眾興趣所在,仍然是那一段瓦賽情史。在這件事情上,賽金花本人的敘述顛三倒四,自相矛盾。例如她對劉半農與商鴻逵自述身世時,完全未提及在歐洲是否與瓦德西相識;而在曾繁採訪她之後所寫的《賽金花外傳》中她就明白表示二人是老相識:「他和洪先生是常常來往的。故而我們也很熟識。外界傳說我在八國聯軍入京時才認識瓦德西,那是不對的。」在有些訪談中,賽金花全盤否認「瓦賽情史」:「我同瓦的交情固然很好,但彼此間的關係,確實清清白白﹔就是平時在一起談話,也非常地守規矩,從無一語涉及過邪淫。」她強調的是她的俠義行徑:八國聯軍在北京城中肆意殺人,她便向瓦德西進言,稱義和團早就逃走,剩下的都是良民,實在太冤枉。瓦德西聽後下令不准濫殺無辜,因此保全了許多北京百姓。奇怪的是,有的時候她又會誇耀瓦德西乃是裙下之臣。如《羅賓漢》的記者遜之採訪她時,她便說:「時瓦德西知余下堂,向余表示愛情,余愛其人英勇,遂與同居三、四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