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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光之夏〉
雷來的時後,班機不偏不倚地降落在人潮散去的午后。機場一片空曠,時空單調,睡入了午后的慵懶乏味。他腳邊散佈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雖帶了一身疲憊,及旅人久桎於密閉空間的火氣,他還是抄本書,一本簡體書,書放在他翹起的二郎腿上,適切不過地,遮掩住他日益外凸的肚腩。在金門工作了一年多,養成了喫宵夜的習慣,且他大啖的,又都是熱量直逼卡路里上限的高粱、牛肉,復加上新陳代謝變慢,他吹氣球一般,君子重而不威了起來。一切壞就壞在,他耳垂處。點綴了個璀璨的假水鑽耳環,在風俗淳堯的金門,老百姓一眼即知,這是個都市人,還是有斷袖分桃之癖的,都市人。
他身形尚且玉樹瀟灑的一顰一笑,套到了現在,有種不舒服感,笨重感。他不是不清楚,但連自己都承認了,無疑直接否認了他前半生,那煙視媚行的前半生。也間接承認,他乏人問津的後半生。
光來的時候,唯恐機車沒了油,在雷面前大出窘態。出發前,他早有設想,加好了滿缸子油,但他沒估算好路之遠近,半路上也沒加油站,一切亂了套譜,處處與他作對。他暗忖,這是否為一個徵兆,先行警恫他,又不過是另一次心碎。光的小心翼翼,一旦劇化了,就是神經兮兮,總體現於,他對於細節的推敲之上,幾近乎迷信。
雷與光,自大學一別後,已有十多年沒見。雷被解雇後,在虛擬網路上的新交友平台,重逢了光。當雷直呼起,光多年之前的網路代號,lybindas,拼錯了的薰衣草,lavenders,使光陷入了百感交集。
像多年前一場煙花燦爛,被紀錄在某段影片,日後重映,回憶添了感慨的重量,哀悵也幻化作浪漫情調,足以粉飾掉所有過去曾經的缺憾。
雷的整個脊椎骨,硬僵了起來,因為他等光等太久了。然而他卻不埋怨,已是失業一族,剎那間大片的空白,使他怔恍失神,或可說自矜自憐,急切要抓住個安慰。據說,失業之苦,可比失戀。光想起了雷的說法,他上一份工作,是在駐點金門的國際公司,擔任翻譯一職,公司乃軍民合營,有柬埔寨的掃除地雷專家,新加坡的同事,中東裔的老闆,台灣方面負責掃雷的阿兵哥弟。
雷說自己沒當過兵,因為他早算好,在兵役徵召的臨門一腳,大大方方坦承自己的同志身份,此舉氣死了雷那位保守傳統的民代父親,上一次他父親勃然大怒,便是雷跑去上綜藝節目,又大大方方暢談,自己的出櫃新生活。
光對雷,仍遠遠持守一段距離,小心觀望。雷有一種犬儒式的靈活,一種包藏在知識份子裡的挑剔,或可說孤高刁蠻,未隨世故淡遠。多年前雷的伶牙俐齒,還是讓光不敢恭維。好比說,雷在網路上分別看了他照片、他視訊,光的身體部位多了贅肥,全逃不過雷的法眼,且一五一十透過對講麥克風,重點標記出來。
他也質疑,雷所說的一切是否捏造,聽來傳奇不過,遠渡重洋,在暗雷詭雷密佈的金門小島,雷為官兵專家們,進行翻譯一事?一憶及,光的想像中砲硝味四起,漫天飛埢的黃沙,嗆了光一鼻子灰,他咳,舊愛一如往事,又何嘗不是亢熱發燒後,那掏心扒肺的亂咳一氣。
想當年。他還是個菜比巴的甲車射擊士,才從運豬仔般的泊船,跨過白浪淘淘,從南台灣曝赤的陽光底下,轉至金門一冷便冷至凍餒的冬日,沒到幾天,他就開始受靶訓了。
首先,資淺的他們必須先到靶場,一行人扛沙袋拿鍬子,為靶機挖好了洞,再將早被銅油、黑漆覆蓋住鏽斑的機槍,埋入土裡,等到大家全到齊了,他們還得把風,俗稱「大顆仔」的餐車,一風塵僕僕地駛進,趕忙對連上學長使了使眼色,一夥人不動聲色,往攤車靠近,紛紛買了萬年油炸的蚵嗲、雞排,群聚於某個朔風野大的角落,滿手分不清炸油或機油,美美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