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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子王(第十五屆梁實秋文學獎首獎)/作者:呂政達
宇宙無限,每個點都是中心。──史蒂芬‧霍金
沿著學校圍牆,路走到盡頭,草色猶青,天空蔚藍。轉彎,像一張嘴巴,現出通向地底的走道。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兒子在前,我跟隨著他。
從走道另一端,傳來孩童喧鬧的回音,兒子停下腳步,露出驚懼的神情,向回音的方向轉頭望去。他是容易受驚嚇的孩子,禁不住一點聲音,一陣突如其來的氣息,我就得蹲下來輕拍他急促的心跳。這是一條漫長的地下道,我們共同命運的轉角,時空的切片。
剛滿三歲時,醫院診斷兒子罹患高功能自閉症。白天,我們將兒子送往托兒所。所長發覺兒子慣常一個人在庭院轉圓圈,「像在跟透明人跳起華爾滋」,建議我們找醫院檢查。檢查那天,醫院冰冷的儀器間,玻璃閃亮,從外頭聽不見兒子的哭喊、扭動,必須由我和妻用力抱住兒子的身軀,讓護士將塑膠吸盤定著在兒子的髮間。冰涼的觸覺,連接絮絮低語的電線,纏繞糾結,記錄兒子的腦波,也開啟我們這家人與自閉症共存的故事。
腦波報告出來(真像聆聽審判的感覺),醫師說,幸喜,兒子腦波正常,仍然需要接受語言治療,這是長長一輩子的事情,必須這樣走下去。兒子會對聲音敏感,喜歡看光影變化,發展固著性行為,無法過群體生活,沒有明確的主客體概念。還有,醫生身體傾前,凝視我與妻的眼神:你們的兒子也不會跟人有目光接觸。
「看爸爸的眼睛。」日後,這常是我與兒子對話的開場白。蹲下來,父子眼神同在一條水平線,他的兩粒眼瞳迅速轉過來,與我的眼睛接觸,像觸犯禁條般隨即彈跳開,完成我的指令、他的「看眼睛」儀式。
「看好了。」兒子的意思是,這樣也就夠了,一點也不能貪心。我輕拍兒子的胸部,心跳平撫,牽起手,走這條回家的路。像馬戲團的進場,父與子的行列,我跟隨他。
後來,我們也常走進語言的迷宮裡,意識的莊嚴嬉戲,生命的一場捉迷藏。感覺路真的已走到盡頭,再繞,又會回到起點。第一次,要兒子學會分清楚我、你、他的用法,首先指著自己鼻子:「我是爸爸,說一遍。」他重複,也指著自己鼻子:「我是爸爸。」不對,指著他的鼻子:「你是兒子,說一遍。」他也指著我鼻子:「你是兒子。」從三歲一路翻山越嶺,來到五歲的疆界,草色猶青。關於父與子的指涉,仍在語言的城堡外圍繞、窺探,一陣密集的攻勢後,我的聲音已接近嘶喊,兒子始終不改其志,食指照常直掄過來,對著我的視線:「你是兒子。」眼睛迅速逃開,像濃密叢林的遊擊戰,謹守自閉症者的法條規章。
有陣子,妻勤於參加自閉症協會活動。有位家長告訴她,要在家中器具上貼上字卡,協助兒子認識物體與語言的關係。那是我們家的啟蒙時代,所有器物有指涉,貼上膠帶。遠古歲月的人類張開眼睛,是不是也如此開始認識天地萬物呢?想像每塊崢嶸其角的石塊上都安有名字,每只現身的獸類如舞臺丑角,掛上名牌,還來不及認識的姑且留下問號。繼而,我和妻身上都貼著「爸爸」、「媽媽」。聲明這兩個大人兒和他的角色關聯。但兒子始終視若未見,一陣撕扯。啟蒙時代提前結束,萬物重回洪荒,無言無字。
兒子說話總像現代詩,截頭去尾,意識流敘事體加上後現代主義風格。跟他問個問題,當下他沉默無言,彷彿聽而未聞,幾天後才忽然冒出正確答案,我們恍然大悟,卻已忘記早前的問題。五歲生日那天,一早,我和妻還在商量,要為他買哪家的蛋糕,邀請家族齊聚。他裸腳來到陽臺,指著朗朗晴空:「要去那裡。」我們倒讓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那裡是哪裡?」「雲。」兒子告訴我們。就在他手指的那片天空上,浮雲懸蕩,星月幽渺,雲海裡面的宇宙必然運行,如同兒子的內心世界。我蹲下來看兒子的臉,想起艾略特書中,透過某個角色問的問題:「你膽敢擾亂宇宙嗎?」
有時候,想像逸出自轉的軌道,像遙遠的小彗星,急速掠過心間,好奇在這條放學的路上,往後的人生,兒子和我將面對什麼樣的一場考驗;路走到盡頭,潛進地下道,再鑽出來時,會許諾什麼樣的風景。回音在我們背後響起,愈離愈遠,像柏拉圖的洞穴,火光前撲朔迷離的影子,破碎的命運,那時仍看不清楚。地下道,兒子蹲下身,好奇地觀看鐵蓋下的流水,神情如此專注,好像我們可以一輩子在這裡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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