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西科爾鎮的夜色總是降臨得很晚。當繁星在天空盡情閃爍的時候，西科爾鎮很快便進入了夢鄉。露茜的臥室早就一團漆黑，只有你的房間，一直亮著燈。我徘徊在你的視窗，看見你捧著我的筆記本，始終放不下來。它真的那麼吸引你嗎？你真的能讀得懂嗎？我幾次想闖進屋與你交談，可又擔心我這個死魂靈會嚇著你。你們中國人是忌諱鬼魂的，你們覺得陽世是陽世，陰間是陰間，陰陽應該各行其道，人鬼應該各就各位。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事實上陰與陽並非一個絕對的對立，人與鬼也並非兩個極端的存在。

你走訪了斯科特校長、喬治牧師、蜜雪兒醫生。你不停地錄音、拍照，再錄音、再拍照。在他們的敘述中，我忽然年輕、生動起來，時光彷彿倒逝，我們彷彿不再相隔半個世紀。你又前往聖約翰中學、地方教會、圖書館等地，查閱西科爾鎮一切與我有關的資料。你不停地記錄、複印，再記錄、再複印，生怕忽略每一個細節。最後一天傍晚，在露茜的陪伴下，你捧著一大把白玫瑰來到我的墓前。

「我要走了，華小姐，我來向您告別。」你把玫瑰放在我的墓前，深鞠三躬。

「親愛的，但願這次西科爾之行沒讓您失望。」露茜微笑道。

「布朗太太。如果不來西科爾，恐怕我下半輩子會一直失望下去呢，但現在我是多麼地心滿意足……」

「此行您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呢？」

「布朗太太，不瞞您說，魏特琳教授的死困擾了我很多年。她是自殺的，這沒有疑問，她的確是用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小手槍自殺的。但她為什麼會這樣做？我們都知道她是虔誠的基督徒，她是有學識的教授，她還是一個世界最強大國家的公民。一個崇尚信仰、追求理性、愛好自由的人當真會一死了之？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般來說，我們都認為自殺是一種懦弱的、不負責任的行為不是嗎？」

「確實。對我們基督徒來說，自殺是上不了天堂的，一般來說。」

「那這本『情書』，也許就是破解教授之死的神秘鑰匙？且待我回去繼續研究吧。我已經想好了，除了南京大屠殺的書，我還要專門給魏特琳教授寫一本書，我要倡議南京在金女大老校區為她樹立銅像。魏特琳教授用極其精彩濃縮的一生，為我們詮釋了什麼是勇氣、什麼是良知、什麼是責任。對於她的任何遺忘和忽略，都不啻於是再一次犯罪。」

不要啊，張！不要研究我，不要紀念我，不要崇拜我！我本是卑微的塵土，是為了完成上帝的使命才變成人形走這一遭。我曾向上帝承諾，今生今世都聽從他、依順他、讚美他、榮耀他。結果呢？結果我辜負了他老人家，最終被撒旦附了身。是啊，除了重新化為泥土，我還能如何贖回我的罪過？

我有罪！我有罪！難道你不明白我是有罪的嗎？我不要變成銅像佇立在金女大，那只會讓我繼續痛苦。就像王爾德的快樂王子，眼睛瞎了仍然痛苦，因為他的靈魂看得見。要豎就給我主耶穌豎一尊像吧，只有他配得上那段苦難，只有他擔負得起那偉大的救贖。至於我這個罪人，如果耶穌基督允許我匍匐在他滴血的十字架前，那將是我至高無上的榮耀！

當天夜裡，你直到後半夜才上床休息。

這時候，我決定走進你的夢。

因為你天亮即將離開，我決定不再猶豫，和盤托出。

是的，有些事情我必須直接告訴你，否則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比如：那把槍是從日本人身上搶來的，它算是一個戰利品；我用那把槍殺死過日本人，最後又把它對準了自己；我沒有自殺，我只是想讓魔鬼撒旦再無藏身之地；上帝是我的情人，我的情書就是寫給他老人家的懺悔……是的，我要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關於戰爭，人們總以為那種兩軍對壘、殺聲震天的模式才算。事實上，我們哪個人的心靈不是血肉橫飛的戰場？哪個人沒有被罪惡傷害得百孔千瘡？尤其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現場。

是的，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明白曾經發生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