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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春--我在一九六0年
口述者:李世華
有幸受到勞改基金會和傳統基金會的邀請出席這次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感到萬分榮幸。我將以大饑荒受難者的身份對大饑荒時代做個人見證。
解放前,我的父親和叔父給地主做長工,他們也都曾被日本鬼子抓去關東挖煤;淮海戰役時,他們也都冒著生命危險推著獨輪車支持解放軍。解放後,我們分得了土地,當家做了主人,在上邊號召「走集體化道路」時,父親第一個報名入了互助組、初級社。由於父親的誠實、能幹,他被選為我們生產隊解放後的第一任隊長。可是,隨著1957年的人民公社和1958年的大躍進,災難向我們家和中華大地的千家萬戶步步逼近,使數千萬人淪為餓殍,使我家在1960年春天的28天時間內家破人亡。
1. 過年
1960年,我17歲,在安徽省碭山中學讀初三。大年三十那天回到家,我一眼看見滿案桌的山芋葉子,這就是大年三十的午飯:一大鍋白水煮的山芋葉子,夾雜著星星點點的幾個黃豆粒。母親告訴我,家家戶戶的糧食都早被搜光了,村幹部只要看到誰家冒煙,就跑到他家裡來搜糧食。
大年除夕沒有飯吃。天還沒黒,我們便早早地上床,準備在床上饑腸轆轆地熬過大年夜。這時突然聽見一聲厲叫傳來:「開會了!」接著又是兩聲劃破夜空的厲叫,「開會了!開會了!」
母親說,村幹部帶著積極分子天天晚上開會鬥人逼糧食。這幾天正在鬥爭前院的歐四奶奶,她是七十多歲的小腳老媽媽,叫人家站到桌子上,每隻手拿一根筷子,要雙胳膊架平,叫「架飛機」。老人家哪能撐得住?「撲騰」一聲從桌子上摔下來。那些幹部和積極分子不但不拉,還用腳踢她,說她是裝的。
參加這樣的會議,等於接受一次酷刑。所以一聽見喊開會,社員們就嚇得發抖。父親怕嚇著家裡其他人,逢有人喊開會,誰也不讓去,都是拖著佈滿流血裂口的雙腳自己去。每天會上鬥了誰,怎麼鬥的,父親對家裡人也絕口不談。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早早地被東屋裡傳來的嬰兒哭聲驚醒。母親歎氣說:「唉,這小閨女是活不成了,餓得從早哭到晚。」這嬰兒便是我的小侄女,她出生在1959年春天,直到她一年後夭亡,我也不曾見過她一面,家裡也沒有人給她起名字,只聽母親喊她「小閨女」。
聽到食堂喊「開飯了」,二哥便拎著個罐子端著個小饃筐去領飯。
這是大饑荒的第二年,食堂裡早已斷了糧,上面的口號是「低標準,瓜菜代」,食堂的供應標準是每人每天一兩八錢。社員編的順口溜說:一兩八錢,餓不死炊事員。除掉村幹部、積極分子和炊事員多吃多占的外,社員吃到嘴裡的恐怕不足五錢。但這個定量還決不是米和麵,而是山芋乾子麵或是用山芋藤子、乾茅草根、乾樹葉磨成的粉。炊事員用這些東西摻和上野菜做成窩窩頭,再用白水煮點野菜,撒上些鹽,算是湯。每天兩頓飯,一人一個小窩窩頭,另加一舀子湯。社員說食堂的窩窩頭「像牛眼一樣大」,把菜湯叫做「四個眼的湯」,意思是湯稀得可以照見人影。
母親又用山芋葉子拌著一點什麼麵做了一鍋丸子,全家算是過了一個年。
早飯後,我去看爺爺。爺爺那年82歲,是村裡德高望重的老者。爺爺雖然年齡大,但沒有任何疾病,前兩年還在晚上跑到十幾里開外的地方聽大戲。以前逢過年,他都是早早起來,洗漱乾淨,迎接成群結隊來給他拜年的晚輩和年輕人。但今年沒有人來給他拜年,他一個人拄著根棍子骨立在他的小屋裡,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我到他面前,說了聲:「爺爺,我給您拜年了。」然後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個頭——這是我給他磕的最後一個頭。
初一的晚上,我們全家人在暗夜裡默默地圍坐著,沒有人說話。我對未來還充滿著幻想,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名言: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在內心裡默默地盼望著春天的到來,然而春天給我們家帶來的卻是天塌地陷的災難。
2. 天塌地陷
年初三吃過早飯,我便要啟程返校。父親出去給我借學費,我跟父親出門,母親也隨著送我到了村子中間。父親不知從誰家借來了錢,交給我,我正要動身,母親卻突然放聲哭了起來:「我的乖兒來,你下次回來,不知還能見到你大大(父親)你娘不……」
幾天來我積壓在心裡的痛苦一下子迸發了出來,我「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我邊哭邊用袖子擦著眼淚,一步一回頭看著爹娘,他們也站在村口望著我,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們,他們也不再能看見我。
然而母親的話一語成讖,一切竟不幸被母親言中:這一別正是我與父親的訣別。
回到學校,我們便投入了緊張的初三總復習。我們的早餐是蒸熟的山芋片,外加一碗山芋片麵糊糊,中午和晚上是一個山芋粉麵做的窩窩頭和煮的爛白菜之類。每到吃飯的時候,我便想起父母親和爺爺刀削一般的面孔,耳邊響起小侄女的哭聲,我就無法下嚥我的那一份窩窩頭,便悄悄地掰下一塊放在我的書桌裡。三兩天后,我便自己吃每頓掰下來的有點發黴變質的窩窩頭塊塊,從而省下一個整窩窩頭。這樣,一個星期下來,我就能省出三個窩窩頭來,這樣每兩個星期回家的時候,我就可以帶六個窩窩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