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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過兩次。第一次是在突出於黝黑的泰晤士河上方的木棚裡;另一次則是八年後在大道上,當老虎叼住我時,一切才真正地展開。
一提到柏蒙西,他們就皺起鼻子,然而這裡仍是最初的家園。我們睡覺時,河川的波浪就在下方拍打著。從我們家門口越過木欄杆可眺望前方的河道,幽暗的河水鼓出怪異停滯不前的灰色泡泡。如果從橫木往下看,可以看到下方的濁水中有東西在動,厚厚的綠色爛泥在撞擊潑濺的泥水中閃爍著,蔓延到崩壞的木板堆上。
我還記得九彎十八拐、參差不齊的巷弄,路上印著車輪痕跡的馬糞,每天從沼澤經過我們家的羊糞肥,以及在製革廠空地大聲悲鳴、令人難忍的牛群;我記得製革廠的暗色磚塊,連雨水都是黑色的。牆上不平整的紅色磚塊蒙上了柏油煤煙,要是碰一下,你的指尖就會變成亮黑色。每當早晨過橋去上工時,木橋下濃濃的臭味都會衝入你的嘴裡。
不過河川上的空氣倒是充滿著聲音和雨水,有時在夜間,水手的歌聲越過波光粼粼的河水,對我來說就像惡劣天候一樣的狂野黑暗,來自各地的小調,含糊不清、大聲呼喊的奇特語言,有如小階梯般忽上忽下的旋律,使我感覺彷彿置身在那些陌生的豔陽之地。
從岸邊欣賞河川是件美事,不過當你赤裸的腳趾碰到住在爛泥巴裡的細紅蟲時,就知道有多污穢了。我還記得那些細紅蟲在腳趾間蠕動的樣子。
可是看看我們。
我們自己在新下水道之間有如蛆般地爬上爬下,瘦削的灰色男孩、瘦削的灰色女孩,灰得有如我們踏入的泥漿,沿途飛濺在發出惡臭的黑暗圓口通道上。兩邊的牆上覆蓋著結塊如硬殼的黑色糞便。我們用手帕覆蓋口鼻,想辦法剝下零錢填滿口袋,我們的眼睛刺痛得流淚,有時還會作嘔。當我們眨著眼睛走出通道來到前灘時,就會見到一幅美景--一艘從印度帶來茶葉,巍峨高貴的三桅快速帆船逼近倫敦池,上百艘船像純種馬般地歇息著,接受清理、修復、備貨、平撫和安慰,準備承受未來的大海試煉。
但我們的口袋從來沒有裝滿的時候。我記得腹部那種被啃噬、因飢餓而反胃的感覺,每逢夜晚躺在床上時,我的身體就會如此反應。
而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的母親很容易被誤認是小孩,她短小精悍,有著肌肉發達的肩膀和手臂,走路時邁著大步,從肩膀擺動雙臂,我的母親真是引人發噱。她和我同睡在一張輪式矮床上,我們過去經常在那河上的房間裡一起唱歌到入睡為止,她擁有非常美妙的沙啞嗓音。但有時會有個男人過來,這時我就必須到隔壁去,睡在一張老舊殘破的大羽毛床的一端,幼兒們小小的赤腳把毯子推擠到我頭部的兩側,跳蚤盡情地咬我。
來看我母親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水手,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母親是這麼說的,但說的不多。這個男人又高又瘦,眼神狂野,滿口歪牙,坐下來的時候一雙靈巧的腳總是在打拍子。我想他應該有名字,但我一直不清楚,或者就算知道也忘了,這一點並不重要,我和他從來沒有任何關係,反之亦然。
有一天當我的母親正哼著歌,縫補一件褲襠磨損的水手褲時,他進來把她推到地上,開始踢她,還罵她臭婊子。我很害怕,前所未有地害怕。她滾了出去,頭撞到桌腳,接著馬上跳起來雞貓子喊叫,罵他是混蛋和飛仔,說她再也受不了他,還用短而強壯的手臂掄起拳頭捶打他。
「騙子!」他吼叫著。
我從不知道他的聲音是那樣的,彷彿身材有兩倍高大。
「騙子!」
「你罵我騙子?」她尖叫著,伸手到他頭部的兩側,抓住他的兩隻耳朵猛力凌虐,彷彿正在搖晃一個舊靠墊一樣。當她放手之後,他搖搖晃晃站不穩。她跑到走道上尖聲叫喊,所有鄰居婦人都撩起裙襬跑出來,有的拿著刀,有的拿著棍棒或鍋子,還有一個拿著燭臺。他拔出自己的刀衝破人群,一把可怕的大尖刀高舉過肩,一邊咒罵她們都是婊子,一邊威脅著要她們散開退下,然後朝著大橋跑走。
「我會逮到你的,你這個賤女人!」他回頭喊叫著:「我會逮到你然後挖出你的肺!」
當天晚上我們就逃走了--或許我記憶當中是如此,其實可能不是當天晚上,有可能是幾天或是一個星期之後,但我再也沒有柏蒙西往後的回憶,只記得一輪明月照耀在河面上,我打著赤腳跟著我的母親走過倫敦橋,走向我的第二次誕生。當年我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