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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們
魚,讓我想起貓。
然後是死去的父親,以及老邁不堪幾近目盲的母親。
母親年輕時姿貌個性都盛放強橫,屢屢自信對我們說:
「我就是吃虧沒讀足夠的書,要讓我讀了像你爸那樣多的書,哪裡會像他現在這樣沒用,……要不是當初你外公不讓我……哼!」
並不哀怨,一切都理所當然得近乎歡喜。
父親極愛貓。母親卻絕絕不准家中飼有任何寵物:
「那些有毛的東西,髒死了!不許……誰都不許養。」
父親就只好養了一缸沒有毛的熱帶魚,並不止停的養著那缸魚到死。
我自有記憶就記得家中有一缸魚。
先是我童年的潮州。那時在鎮上養熱帶魚,大約是極希罕的,會聚來許多大人小孩觀看。父親週日就勤快換水洗缸,我們三兄弟都要一起參與幫忙,但父親很快視出我淡淡鬆脫的動作,溫和個性的他會叫我不必做了:
「沒關係,你不喜歡魚,沒關係就坐那裡看,我和哥哥和弟弟做。」
魚具設備聽說都得到鄰近大城才有得買,而餵養的紅蟲,是父親辦公室工友固定去那條臭大水溝新鮮撈取來的。
我喜歡一人立在高過我頭顱的魚缸前立望,下午黃澄陽光打入長窗,五彩的魚安靜游著,我也安靜的看著。時光顯得悠長而且幸福。有時鄰家的斑貓會先我入來,身子老長雙足攀掛缸上,魚們不安低底竄游著,我並不打擾誰就立在門緣遠處望著,然後貓忽然也回頭望視我,目光有些不甘心,喵一聲落地走了。
貓並不怕我,牠只是明白這畢竟是我家,不是牠家罷了!
父親死後,那缸魚不知何時也消失去。
我自幼不甚愛吃肉,母親便斷定我愛吃魚。
「他喜歡魚,不愛吃肉。」
那時我並不懂,便信了媽的話。
但我其實怕腥味,也怕極了吃起來太軟太怪的魚部位,譬如肚腹、皮、頭或尾(基本上只吃肩胸那區塊),但我幼時個性膽怯怕招人耳目,若有人注意著我落筷吞食動作時,便會屏息不聲色的把一切都吃落去,恍若無事不讓人察覺。
雖然怕魚腥味,但我卻極喜歡同母親一道上市場,尤其愛到唯一的魚販攤子去。那時大家都比較窮,母親是少數有能力日日買新鮮海魚的主顧。魚販笑臉看母親惦指頭戳著魚肉肌理彈性時,我便愉悅瀏覽正行列候我的魚們,這些魚漂亮華麗排列整齊,姿態神色也自尊傲然,比起雞販豬販那樣血淋漓的不堪景象,不僅遠要賞人心目,甚至有天堂樂園與地獄拷場的差異想像呢!
魚販會用油綠大葉子裹起魚,再用細草繩熟練紮綁打個可提握的結,交給快樂等候一旁的我;後來他就改用報紙了,但我一直不喜歡報紙顯得黏濕色澤也灰暗的感覺。母親通常最後才買魚,擱放籃子上方免得壓到,再買鮮花置在魚上方,便兩人愉悅回家去。路上會先停冰店,買一支冰棒讓我吃,走吃著想起圖畫書裡那總是背裡竄來、偷偷銜走籃中魚的惡貓,就急忙也擔心的抬臉,看著一手提菜籃、另手打花傘母親的臉,但是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擔憂的神色,繼續昂昂前行。而我的憂慮,會奇異莫名地轉墜下,思往這一切或將永消逝的景況去(若是母親某日就不見了,我要怎麼辦?),立時停止吃食冰棒,淚水盈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