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連載
頁數 1/3
寫大字
九二年,我到上海,夏夜的黃埔江畔渡輪悠悠,繁華若夢。船行,總讓我想起了送別,想起「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句。渡輪冉冉沒入黑夜,白日醒來,我在江邊的旅館閱報。一千七百年前,在距離陽關六百里的樓蘭國,有一個羌族的女孩,以毛筆在殘紙上寫給她男朋友的情書,出土多年後被報導出來。我彷若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上海,接收到她捎來的情書。三言兩語的親筆書寫,我的心早已被她俘虜得易如反掌。
羌女白:取別之後,便爾西邁。相見無緣,書問疏簡。每念茲時,不舍心懷,情用勞結。倉卒復致消息,不能別有書裁,因數字值信复表。馬羌
我猜,她應該是在窗邊書寫的,窗外黃沙滾滾,流經羅布泊的孔雀河就要淤塞,整個樓蘭國逃不了沙漠風暴。她和男友分別後,心裡知道再相見遙遙無期,萬千不捨時時向西眺望。信最後沒有寄出,當然這名漢人男子,也沒收到這封異國情書。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潛進了古樓蘭,看了這女子寫信的過程,她的神情哀傷,她寫字專注,線條情感豐厚,情深墨濃。她是才情女,邊寫邊哭,惹人愛憐。我彷若參與了她的愛情,書寫時的思考,聽到了她穿越時空的呼喚。
我六歲的那年,純樸的客家庄發生一件與書寫有關的搶案。夏夜星光燦爛,蝙蝠天空飛旋,阿公坐在禾埕納涼。一個年近三十衣衫襤褸的男人串門前來,兀自席地而坐話起家常。這麼晚,來到這麼偏僻的農莊,卻始終探不出他的來意。他看似溫文,非橫眉豎眼來著,但夜深仍不肯離開。阿公叫我先上床睡覺,然後抬起交椅轉身入門,瞬間,那人狂奔到豬圈隔壁的番薯間,把衣服脫下,包了十來條番薯就要離去。阿公聲色俱厲上前阻擋。那個年代,番薯也是農莊的主糧之一,拉扯間那人不慎磨到磚角,臂上血流如注,一旁的豬隻也傳出不安的啼聲,驚動左鄰右舍前來。我們有人多的優勢,但他始終沒有逃跑,沒有回擊,牢牢護著懷中薯,阿公從他的神情中,掂出了他的無奈,示意眾人不再攔阻。他低頭,弓身,蹣跚沒入暗中。
數年後一個清晨,我們家收到一封信,信皮兒是毛筆書寫的。
「寫大字个信。」阿公邊想邊搖頭,心中響起悶雷:「種田人算來係做武个,仰般會收到文人寄來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