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大街,吞掉黑暗,也吞掉祕密。
論理,她是不該提前知道的,許多年後,大目坤仔竟會在他出生的這條大街上,被四個乳臭未乾的小混混追殺。
她的家族與這條街淵源極深,不,不僅她的家族,許多老艋舺人的家族都是如此,無數艋舺囝仔都是在這條大街上出生,她母親的母親的母親,更是與這條街關係匪淺──如果沒有搞錯,那應該還是同治年間的事,由於當時棄嬰、孤兒極多,甚至有溺殺女嬰的惡習,淡水同知陳培桂極為不忍,邀集富商們共襄盛舉,募捐買地,在這條大街上建造了育嬰堂,專門收容棄嬰、孤兒,並在台北城內建造十間屋子,租給店家作生意,收取租金,加上部份船隻稅收,合併作為育嬰堂的運作基金。
而這條街就地命名為「育嬰堂邊街」,當時的艋舺猶商業繁盛,大漢溪與新店溪在大溪口匯流,舟楫雲集,帶來經濟之利,就像艋舺人常講的:「有利頭,就有拼頭。」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漢蜂湧而來,打天下、討生活,賺吃之餘,還有情色大慾的胃納需要填飽,雖說是草莽拓荒的年歲,那畢竟是個禮教社會,男人情慾爆發了,總不能掄起狼牙棒,把看上眼的女人一棒打昏,就拖進山洞裡情慾纏綿。所幸大溪口碼頭邊蕃薯街底附近的凹肚仔,提供了看似文明些許卻保留野蠻快趣的解決辦法──銀兩,代替了狼牙棒,展現威力,賺吃查某得以靠此賺吃,而發春的查甫則能暫時卸下禮教面具,任野性勃起。肆情發洩。暢快。淋漓。但男歡女愛之事,不靠銀兩媒合,只因兩情相悅而發生,例子也是所在多有的。反正,無論是哪一款,在潮熱濕潤的廝磨中,當精子遇上卵子的瞬間,時間無涯的宇宙洪荒或許就此爆炸,啟動生命之初───至於她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究竟該歸類在哪一款,就不得而知了,她只知道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生命之初,就與很多棄嬰一樣,臍帶才剛剪斷,就像垃圾般,被丟棄在育嬰堂外。
她的母親、母親的母親、母親的母親的母親……,一生中的重要大事,幾乎都發生在這條日後被改名為廣州街的大街上,而育嬰堂則已改建為仁濟醫院,聽說,她的大目坤仔兄打從還在娘胎時,就性情暴躁,急欲降生那日,作母親的原在洗衣,才覺肚痛,還來不及趕進仁濟醫院,竟就在街口的電線桿下匆促難產,血崩洪洪,把大目坤仔沖出產道,泡在血光中的奶娃兒倒是哭聲洪亮,但難產的母親卻在鬼門關前足足徘徊了半年多,才勉強又活回人間;誰也料不到,日後,彪勁英勇的大目坤仔竟會如此慘死,而且是死在自己降生的同一根電線桿下。
那天,極冷,夜極深,街燈投下沉沉的光,朝他砍過去的長刀,彷彿滋滋地冒著冰霧,隨著長刀揮動的軌跡,刀峰閃著反光,大目坤仔曾試圖躲閃,但喝了太多酒,身手遲鈍,連痛都還來不及感覺,整個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若認真追究,那四個小混混原本應該沒打算致他於死地吧?所以才會只砍斷他的腳後筋,沒有直劈要害,事後,三好嬌和白蘭到式場弔唁時,曾經這樣揣測,認為對方應該只是想挫挫他的銳氣,讓梟勇的大目坤仔從此無法在艋舺闊步稱雄,即使還能活著爭強鬥狠,終究也只是跛腳坤了!不過,大目坤仔的父親陳寶山老淚縱橫,表面上唯唯喏喏,對阿寺口老大歐肥仔和白蘭、三好嬌等人的看法未置可否,私下卻強烈懷疑,這椿謀殺根本不是大溝邊加蚋仔幫所作所為,而是芳明館臭屁彥勾結頭北土、蟾蜍榮那幫角頭幹的,經過這件事,歐肥仔像突然老了十歲,不斷喃喃自語:「不值啊!運氣太壞,大目坤仔死得太不值啊!」
的確不值!也的確運氣太壞!
大目坤仔抱柱慘死的那根電線桿,離艋舺著名的仁濟醫院,僅數步之遙。
照說,不過是被砍斷了腳後筋,只要及時送進仁濟醫院,急救得當,總不致一命嗚呼。
若在平日,這條大街,白天人來人往,傍晚後,更是流動攤販齊結出動,聞名的艋舺夜市,主要就是從這條大街向前漫延,連結蛇店與查某間?集的華西街、穿過龍山寺前的西園路、直通與青草巷臍帶相連的西昌街,即使翻過子時,夜市陸續收攤,凌晨兩、三點,就開始有作早餐生意的清粥攤、蚵仔麵線、米粉攤……紛紛出籠營生,有路無厝的羅漢腳圍在攤前,趕早吃飽,有的要去大橋頭等出臨時工,有的要到中央市場去幫手買貨……,如此早晚熱鬧滾滾的一條大街,竟然默默任由一條人命草率死去?
大目坤仔的確運氣太壞!他死的那天,恰是寒流來襲的農曆除夕夜。
更深夜靜,仁濟醫院裡,有無醫護人員值班不得而知,但大街上卻沓無人蹤嗎?是否歸鄉團圓的歸鄉而去?艋舺人則窩在家中圍爐守歲享受天倫?雖然當天許多夜市攤販仍然照常作生意,想賺逛街人潮口袋中的壓歲錢,是否深夜後,天寒地凍的,人潮比往常更早褪去,所以攤販們也就提早收攤?而次日即農曆初一,百業休市,連作早餐生意的都不出攤?………是否種種巧合,讓扶著電線桿掙扎的大目坤仔,倒泊在老艋舺區最熱鬧的一條大街上,雙目圓睜瞪著才幾公尺外的仁濟醫院,呼天不應,呼地不靈,熱辣辣的鮮血汩汩冒出……
「就是這裡,就是倒在這裡,血流了滿地……」
大目坤仔的靈魂無限哀傷。
命中註定的事,能不能化解轉變呢?俗話說:「人死,有重如泰山,輕於鴻毛。」但大目坤仔的死,卻輕得比不上一根鼻毛。
她穿透大目坤仔的靈魂,看見鮮紅的血液像一道河流淌過農曆年前市政府才剛派工重新整舖的柏油路面,黑夜裡,幾張紙屑像蛾翅般在風中翻飛,長長的紅河滑過黑硬的地面,緩緩流動,穿越環河南路,鑽巷而行───
那是現在的桂林路242巷,大馬路開通前原舊的環河南路。
在大馬路向外推進以前,這條不足五米寬的舊環河南路曾是相當重要的交通幹道,而走進這條路,也就同時走進了許多艋舺囝仔的童年。
大目坤仔的童年是,她的童年也是。
人與車,在馬路上川流不息,店舖、住家,接連著店舖、住家,沒有什麼整體規劃的觀念,何處有人潮、能營生,人們就在哪裡落戶、討生活,三叉路底,菜刀店隔壁的協和安西藥房就是大目坤仔的家,再隔壁的蒸籠店未著火前,每天看顧飲冰棚的白蘭,常也會去幫工削竹片,哪料得到自己日後會被賣去賺皮肉錢?對街,流動攤販羊肉老簡仔的兒子簡唐小時候就是愛哭鬼,再遠一點,長大後才被歐肥仔收為契子的珍珠仔呆,童年時,就是在三聖宮邊和大目坤仔打了一架,兩人才成為換帖的,至於艋舺富豪蔡氏家族的尾仔囝蔡呈瑞那夥,則算是玩過界,屬於桂林路和西園路那頭的外來客。
其實不用成人過度操心,大街每天都在教導囝仔們生存的智慧,成人世界裡複雜糾葛的廝殺、搶奪、爭利、團結、互助、關懷……早就融合在大街上的遊戲規則裡,用最直接的方式,化繁為簡。
蔡呈瑞那夥的,屬於老松國小,大目坤仔這邊的,屬於龍山國小,兩邊關係永遠忽敵忽友,沒有絕對的公式,只有隨時因事變異的進行式。
當大人們在馬路上奔忙討生活,囝仔們則把馬路當作天寬地廣的遊戲場,在馬路上跳繩、玩橡皮筋、推彈珠,過五關、跳房子……
放學後,馬路即操場,沒比完的競跑,就繼續展開延長賽,一、二、三,預備──起!號令一下,囝仔們奮力往前衝,在兩根電線桿之間的寬闊跑道中互相推擠,小心躲避可能突然駛來的車子,最後抵達終點的,大多會是倒霉的簡唐,他將被凌遲至哭,不,通常刑罰才要開始,他就先哭了。
土地公廟邊,沿淡水河道興建的堤防斜坡上,雜草叢生,沒有錢到外面遊樂場見世面的囝仔們,卻懂得自創滑草遊戲,找一塊木板壂在屁股下,就能從堤防上直溜而下,切記,抵達終點前一秒,要緊急剎車,否則就會倒栽蔥跌入大水溝,落得鼻青臉腫兼一身髒臭。
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夏日酷暑,被附近鄰里公認最奸詐的林志明家外,設有水龍頭,大目坤仔忙從家裡拉來長長的水管接上去,強大的水柱朝天疾射,向下飛灑,孩子們雨露均霑,暢快啊!透心涼!陽光穿透水花,幅射人造彩虹,亮燦燦的彩虹,與囝仔們的笑靨相輝映,卻不敵林志明老婆淒厲的尖叫:「夭肖死囝仔,死沒人哭,路旁屍,要死就初一、十五……」渾身濕漉漉的孩子們四散驚逃,邊逃還邊回頭做鬼臉、吐口水,個個笑得裂開嘴………
就像傳言般平凡無奇!
據說瀕死時,生前點點滴滴將如快轉影片般在腦海飛掠而過──隨著血液不斷湧出而氣息將盡的大目坤仔,是否也就因此看見這些童年片段而露出虛弱的微笑呢?
她則看見鮮血之河穿過舊環河南路後,在桂林路底猶豫了一會兒,就向左拐進大目坤仔常去的河濱公園。
日頭就要沉下西,水面染五彩,
男女老幼在等待,漁船倒返來,
珀色樓窗門半開,琴聲訴悲哀,
啊∼啊∼美妙的月色動人心……
走唱歌女哀怨的歌聲,伴著盲樂師以胡琴拉奏的淒楚弦音,從河濱公園裡悠揚傳開。
歌曲作詞者葉俊霖所寫的〈淡水暮色〉,雖與艋舺無關,但歌詞裡描述的,卻與這個區域古早古早以前的景象十分貼近。
河濱公園長長的綠帶,沿著淡水河迤邐蜿蜒,向前延伸涵蓋貴陽街二段底與環河南路二段交叉處的第一水門──那附近正是老艋舺發展之初的大溪口,當時原住民常用名為「MANKAH」的獨木舟載著蕃薯來此與漢人物物交易,而貴陽街二段現址就發展形成所謂的蕃薯市。
昔日每當船隻靠岸,男女老少就會擠在碼頭邊,等待親人返來。
當地曾流傳一則淒美的故事,據說,住在凹肚仔附近的一名過氣藝妲,常會來到河畔守候,其實,她無人可等,只是太期盼那種有所依戀、有所等待的感覺,船入港時,就會盛裝打扮,來到碼頭上,擠在人群裡,和大家一樣翹首等待虛無的愛人歸來……。
歲月更迭,河川消長,就如史料所揭示的,因為「頂下郊拼」、及淡水河道淤淺等原因,台北城商業重心逐漸移往大稻埕,失去舟楫之利的艋舺,不再帆蓋雲集。
不過,這裡並未因此失去魅力,反倒發展出獨特的人文風貌,昔日碼頭搖身一變,情緻風雅的河濱公園取而代之,在五、六十年代前後,此段淡水河道雖已不能行駛大船,卻仍可游駛小船,夕照下,一排排美麗的小船泊在岸邊,吸引遊客遠近而來,更成為老艋舺人休閒納涼的最佳場域。
大目坤仔的血會流到這裡來,絲毫不奇怪。
在大目坤仔短暫的年輕生命裡,每當暮色漸沉、夜未降臨之際,他常藉故流連於河濱公園,心慌意亂地窺探那位姑娘來了沒?
有時她沒來,有時,她會來。
尤其暑熱逼人的仲夏,夕陽落得晚,時近七點,天才漸次暈黑,幾抹彩霞刷透雲層,殘留半邊驚豔,天際線拉開寬敞的大片深紫,紫的漸層暈染著夜色迷離,倒映在水光粼粼的淡水河面上。
店仔頭的歐吉桑早就把作生意的行當擺置妥當,沿著河岸,可臥可坐的竹籐涼椅一排排拉開,涼椅與涼椅之間,放著一張張茶食小桌。
附近,用罷晚?的人們,常是呼朋引伴、攜老扶幼地散步來此,租幾張涼椅,要幾份茶點,吹著河風消暑,閒話家常,或說古談今,論政時事。
盲樂師與走唱的歌女偕伴穿行其間,勸誘客人點唱,討點賞錢。
她家是艋舺地區有名的望族,每回闔家出動來遊,總是前呼後擁,陣勢浩蕩,最靠近河岸的一整排涼椅,幾乎被佔據半滿。
盲樂師拉弦拉得更賣力,歌女也唱得更投入。
白牡丹∼白花蕊,妖嬌美麗等親君,
無憂愁∼無怨恨,不願懸枝出院庭,
啊∼∼不願懸枝∼∼出院庭……
富少、富奶奶們閒瞌瓜子、笑聲喧嘩,唯獨她靜靜的聽,月光映照著她凝神瓷白的側面,像一尊女神,暮地,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微側過臉來,迷離的眼眸發現大目坤仔悲傷的靈魂,巨烈的震撼撲天蓋地而來,她全身顫動。
說不上來是追悔或補償,在大目坤仔短暫的人生裡,她絲毫不曾給過他一絲安慰,而現在他突然死了,但她還得活,就是在那一刻,她下了決定,從今往後要給所有需要的男人一切所能給予的安慰。
她站起來,不理會身後眾人的呼喚,走出河濱公園,在桂林路和環河南路交叉口猶豫了幾秒,終於續向前行,右轉彎入華西街底。
大目坤仔的鮮血追隨著她的腳步,蜿蜒流向國民黨政府接收台灣後更名為寶斗里的凹肚仔,淫笑浪語陣陣傳來……是的,就在那一刻,她決定告別過去,從一尊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化身變成走入滾滾紅塵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