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三十五歲左右時吧,當時我誇下海口說,到了六十歲我要開始翻譯《大亨小傳》。因此,我下定決心,按照這個日程,從這個目標開始逆推,進行著各種練習。用比喻來說的話,就是:我將這本書好好地擱在神龕上,時不時看上幾眼,以此度過我的人生。
……我當時決定等到六十歲再翻譯《大亨小傳》有幾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我預估(期待)到了那個年紀翻譯《大亨小傳》,自己的翻譯水準會更進步。對我來說,《大亨小傳》是有著非常重要意義的作品,既然要翻譯,就要做到縝密細緻,不留任何遺憾。再來,考慮到《大亨小傳》已經有了數個譯本,我完全沒有必要慌慌張張去翻譯。需要緊急翻譯的同時代的小說還有許多部。最後一個原因是,我認為「翻譯一部這麼重要的書,最好還是到了一定的年紀,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就像在廊簷上擺弄盆栽一般,優遊自在地享受這份工作」。至少對於三十多歲的我來說,六十歲是個出奇遙遠的世界。
……也許這也跟年齡有關,因為同時代的文學作品中「這一篇無論如何我都要試著譯出來」的作品越來越少了。……「有一天能用自己的雙手,把自己想要翻譯的作品,按自己的節奏優哉游哉地進行。」我心裡生出這般奢侈享受的念頭。當然這不是說,我不再翻譯同時代其他作品了,而是我想在今後把「這是自己想翻譯的」作品一點一點地翻譯出來(而且,也希望能夠出版)。但是我想前人寫成的經典作品或準經典作品,會在今後我要翻譯的書目中占較大比重,這一點毋庸置疑。這些書是我常年拿在手中珍惜閱讀至今的作品。當然這些作品多數已經有了公認的好譯本,但我還是希望能有自己的翻譯,只要我的翻譯能有略微的「重譯」價值就滿足了。
數年前,我重新翻譯沙林傑的《麥田捕手》就是這種「重譯」作品之一,本書自然成為這一系列作業中的一項。我,根本沒有要對前人的翻譯進行批判的意思。不論哪部譯本都是優秀的翻譯。通過這些翻譯作品,讀者才能享受到小說的樂趣,如果有讀者問我「現在特意推出新譯本的意義在哪裡」,我只能回答「這樣說也沒錯」然後陷入沉思。在翻譯《麥田捕手》時,我曾寫過,翻譯這份工作多多少少有個「鑑賞期限」。很多文學作品是沒有鑑賞期限的,但沒有鑑賞期限的翻譯作品卻不存在。翻譯,說到底就是一種語言技術的問題,而技術會從細節開始日益陳舊。即便存在著不朽的名著,不朽的名譯作品在原理上卻是不存在的。不論哪本翻譯作品,隨著時代的推移都會日益陳舊,雖然可能只是程度上的差異,這就像會日益過時的詞典(當然我的翻譯也不例外)。我甚至想,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通過特定翻譯對原作進行的「加印」說不定存在會為作品帶來損傷的危險。所以每個時代都有必要進行翻譯的調整修改。至少多幾種選擇存在,對讀者來說,遠比都沒有選擇更好。
另外,我讀過迄今為止出版的幾種《大亨小傳》譯本後,先不論翻譯品質,我在想「這和我心目中的《大亨小傳》好像有一些(或相當)不同」。當然,這只是在陳述我對這部小說抱有的個人印象,而非客觀的──或學術的──批判或評價。我沒有資格說這種偉大的話。只是對於那些翻譯,我覺得多少存在著解讀差異,「我感受到的《大亨小傳》,為什麼會跟他們如此不同呢?」這不能不讓我產生懷疑。身為一個讀者,單純從個人觀點出發,對其他作品產生的不同感受,我並不會一一說出來,但因為是《大亨小傳》,我才膽敢直言不諱。這一點還希望各位理解。
……如果有人要求我「舉出迄今為止人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的三本書」,我不用思考,答案早有。那就是這本《大亨小傳》和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雷蒙‧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哪一部都是我人生(身為讀書人的人生,身為作家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小說。要是無論如何再讓我只能挑選一本的話,那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大亨小傳》。如果沒有和《大亨小傳》相遇,我甚至覺得自己說不定會寫出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小說(或者說不定什麼都不寫。因為那是純粹的假設性話題,自然不會有正確答案)。
不管怎麼說,我就是這麼沉迷《大亨小傳》。我從中學到很多,也受到了很多激勵。這部篇幅雅致舒適的長篇小說,成為我這個小說家的一個目標,一個定點,小說世界裡的座標、一個軸。我仔仔細細地反覆閱讀這部作品,一個角落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許多部分幾乎能背誦下來。
不過,聽我這麼說,確實有很多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也讀過《大亨小傳》,可是它真的像村上先生所說的,是這麼了不起的作品嗎?」不少人這麼說。這一點,別人怎麼想我不是很清楚。但請等一下,如果《大亨小傳》不是了不起的作品,那麼究竟其他什麼作品才算是「了不起的作品」呢?我不由得要這麼追問。不過,另一方面,我也不是不理解問這話的人們的心情。這是因為《大亨小傳》將所有情景極其細緻鮮活地描寫出來,將所有情感用極其精緻多樣化的語言表達出來,它就是這樣一部文學作品,不用英語逐行逐句細心閱讀,是無法全面理解其精妙之處的。這一點就是問題的最終所在。《大亨小傳》的作者史考特‧費滋傑羅在二十八歲時文筆真正達到了頂點。然而這部作品翻譯成日語,不管願不願意,有很多優美處受到損傷,被減損了。就如同精緻的葡萄酒沒有經過長時間地醒酒,獨特的芳香和口感難以避免地會微妙流失。
……因此,如果允許我使用多少有些任性、誇張的表達方式,我想說:《大亨小傳》這部小說直至今日還沒有被日本大多數的讀者真正正確地評價。至少,綜合一下迄今為止人們對這部小說所表達的意見(其中或多或少是職業上與文學相關的人們),我覺得很遺憾,但還是不得不做出這種悲觀的結論。而且那兒恐怕就存在著翻譯界限這一巨大障礙。
……對《大亨小傳》,我想盡可能地發揮自己身為小說家的有利點,這一點我從一開始就做出了決定。但這並非過度翻譯,也不是改寫。我在各個要點發揮自己身為小說家的想像力以進行翻譯。一邊想像著如果我是作者,這個部分會怎麼寫,一邊將費滋傑羅式的、有時容易錯過重點的文章,一點一點挖掘出來。對那確切的要點和美麗的枝節,盡可能精細地加以解剖。必要時,也會用較長的篇幅對文章進行解釋。因為我認為沒有這種作業就無法發揮出費滋傑羅文字本來的力量。費滋傑羅的文字世界裡有個部分,讓人想不顧一切投身其中才能抓住其核心。只有接觸到了那核心,費滋傑羅的文字世界才能夠鮮花盛開。
用極端的文字來表達,那就是我把翻譯《大亨小傳》這部小說當成最終目標,對準這個焦點,走上了翻譯家的道路。所以翻譯《大亨小傳》對身為翻譯家的我來說,既是一個結果,也是一個成就,同時也是我邁出飛躍性的一大步。當然這終究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是我個人的課題,和拿到本書閱讀的各位讀者沒有任何直接關係……(全文請見書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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