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線上的骨牌
現在走在柏林,除非特定地點,否則根本看不到柏林圍牆,只有一條歷史的虛線存在人們心中。二OO九年十一月九號,是柏林圍牆倒塌二十週年紀念日。為了紀念這天,柏林市政府激發創意,決定以「骨牌」來象徵這個改變世界歷史的時刻。
朋友馬丁當初一聽到市政府要「重建」柏林圍牆,非常不苟同。二十年前牆倒了那一夜,他離開東柏林的家,擠過人群,去西柏林找他的姊姊,彷彿走了好久才找到。門開了,他姊姊一臉惺忪回答他:「請問您是?」馬丁每次形容那一夜,總是非常魔幻:他的身體摩擦過幾萬人的騷動,皮膚刮過那些東德士兵的槍口,喇叭聲、叫囂聲、撞擊聲拉扯他的頭髮,直到他真的通過圍牆檢查哨,貪婪呼吸西柏林的自由空氣,發現身上的萬千毛細孔都像每個渴望自由的東德人一樣張嘴吶喊,衣服破了,皮帶不見了,鞋子只剩一隻。就在此刻,他回頭看,發現牆的另一邊,就是他東柏林院子裡那棵大樹。少了這堵牆,見到親人,原來只有幾步路。
這段路,他卻覺得走了一輩子。
所以當他女兒馬雅跟他說:「爸爸,我們這幾天在學校畫骨牌,就是新的柏林圍牆喔!」他非常憤怒,跟女兒告誡:「那牆早就倒了,不要去參加那個爛計畫!」馬雅說老師也歡迎家長一起到學校為那幾塊大型骨牌貢獻一點創意,隔天就硬拉著爸爸到學校去。在學校,老師把小朋友們分組,幾個人負責一塊骨牌,自由創作,主題不限。其實這個把他們國家割裂的圍牆倒下時,這些小朋友根本都還沒出生,透過在空白的骨牌上畫畫,他們學習了那段重要的歷史,爸爸口中的柏林圍牆,彷彿跟他們接近了許多。馬丁看著小朋友們畫作,驚訝地發現,這些小朋友畫出來的那些亮麗的色彩,都跟自由和平有關。馬丁態度軟化,跟著女兒一起畫了一隻熊,熊手上旗幟寫著「愛與和平」。
我和馬丁一家人,約好一起去拜訪那些骨牌。我被眼前的壯觀的骨牌給震撼到,小朋友們的筆觸如此多彩,豐富的想像力在每塊骨牌上蔓延舞動,這新的骨牌牆,美到令我感動。
當晚,在幾位重要歷史人物的起始下,骨牌牆再度被人們推倒。
人們在街上歡呼歌唱,骨牌往前倒,歷史往前推,人們不要牆,不要那條地球上的虛線。跨過疆界,推倒圍牆,這時世界沒有征戰紛擾,和平在不遠處。
骨牌倒的那一剎那,我可以感受到整座城市微微顫抖。這天,馬雅與許多柏林小朋友們,以及全世界的小朋友們,都用他們的畫作參與了這個歷史時刻。這一千塊歷史虛線上的骨牌,讓我見證到德國人的省思,透過學童的參與,這紀念活動飽滿著教育傳承。
我微笑著道別,看著馬丁一家人穿過那條歷史虛線,手牽著手回家。
萊比錫書展Cosplay紀事
早上六點。在空蕩街上等好友阿辛來接我,一個身穿亮紫色披風的少年迎面走來,染成紫色的眉毛在他未醒的臉上打呵欠。他的突兀鮮豔喚醒我,心裡盤算一天數據:從柏林到萊比錫車程三小時,手上的德文講稿四頁,此刻攝氏十度。阿辛的跑車刷進視線裡,他從車裡探頭說:「緊張嗎?」
九點整。萊比錫書展的停車場,鄰車一個大鬍子,載著一群打扮成美少女戰士的女生。他殷切交代:「這個袋子裡有媽媽準備的午餐。我五點準時在這裡等。」少女的雀躍淹過大鬍子的囑咐,快速奔往書展會場。
中午。我發現我有偏見。我在動漫館裡遊盪,被眼前這些動漫人物不斷驚嚇。那個中世紀武士一臉憤怒揮動道具刀,這個公主臉上的妝厚到可以抵擋刀劍。他們大概都十五歲上下,痘子在臉上開派對,站姿不羈卻又遮不住些許尷尬。他們在台上盡情擺動身體,爭取扮裝大獎。他們身上的廉價布料與肌膚摩擦,在密閉的空間裡滋生許多異味。現場太多尖叫,我掩耳走到戶外。
三點。偏見翻轉。我在德國文學出版社Suhrkamp的攤位上,看到一個綠髮扮裝少女認真地翻閱一本文學小說。奇幻文學朗讀會場裡,許多角色扮演者在台下認真聆聽。泰國炒麵攤子前排了一群穿和服的少女,近看發現每個都是男生,他們旁邊幾個高大的日本武士,都是女生扮的。我發現扮演這事不單純,這些青少年自己買布料、手工縫製衣裳,這種投入是種養成,往後人生可盡情運用。他們放下青春期的尷尬,在公開的場合裡擺動身體,這是自信。而暫時超脫校園與常軌,在角色扮演裡鬆動性別,演出一天的醜怪或豔麗,青春可以這樣嘉年華。
五點。我和育立上台,講到漫畫在台灣也是主流時,發現觀眾席遠方有個扮演者聆聽著。她不久後走開,臉上有微笑。
六點半。停車場上,許多家長等著子女。少男少女們收起劍,拉起裙擺,妝花了,腳痠了,走向父母。
晚上九點。往柏林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今天早上喚醒我的紫色男孩,就在我前面等著點餐,他的披風上都是簽名與塗鴉。這件披風,會陪他度過青春期,孤單的時候穿上,跟著想像飛馳,正面迎向「成長」這個討厭鬼。
偏見,被我留在萊比錫了。
廣場上的柴可夫斯基
腋下夾著小板凳、野餐毯,臉上擦上防晒油,頭戴巴拿馬草帽,換上短褲與涼爽的花襯衫,出門去。但我們不是要去河邊野餐,我們要去一場古典音樂會,柴可夫斯基第四號交響曲正在廣場上等著。
時鐘指向下午四點,樂手們走上台,群眾用熱烈掌聲歡迎。然後,穿著白襯衫的巴倫波因走上舞台,大家用歡呼聲向這位音樂傳奇致敬。他高舉手上的指揮棒,原本鬧烘烘的廣場,突然就靜下來,樂音響起,壯闊的第四號交響曲馬上佔領了整個廣場。我看著大螢幕上年邁矍爍的巴倫波因,他的白襯衫第一顆扭扣沒扣上,用輕鬆的穿著親近市民。這個首都的中心廣場,今天車聲不開張,人語也打烊,只留下古典音樂。
我也看著廣場上的市民,大家身上皆是極輕鬆的衣服,短褲背心墨鏡草帽,在冬衣裡藏了幾個月的白皙皮膚終於出來透氣,在烈日下微微紅著。我發現,這才是最舒服的聆聽古典音樂姿態啊!不用費心打扮,正經八百的西裝禮服請留在衣櫃裡,廣場上的露天古典音樂,你可以盡情躺著,喝乾手中的冰酒,踢掉咬腳的鞋子,你要用怎樣的姿勢聽音樂,隨你。於是,古典音樂一點都不高高在上,那些優美的音符,是頸下柔軟的枕。
我的身體緊貼著廣場,彷彿聽到廣場跟著音符起伏呼吸。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納粹年輕學生受到煽動,就在這個廣場上焚書,兩萬本文學、哲學書籍在這裡被焚毀。那把憤怒、專制的火,在納粹戰敗後才熄滅。今日,廣場上有一個以色列藝術家米夏.烏曼(Micha Ullman)設計的裝置藝術,提醒人類這個文明史上的汙點。烏曼在廣場中央挖了一個地下空間,裡頭四面牆都是書架,所有的書架,都是空的。
這天,廣場上滿滿的人潮,與那些空的書架成鮮明對比。如果用廣場來比喻這座城市,柏林歷經過焚毀,拍掉肩上過去的灰燼,昂揚站立。這座城市,這裡的人們,用音符、更多的文明,填滿那些空的書架。
街頭的慈悲
《掃街人》與《摩茲》(Motz)是柏林關懷街友的組織所發行的刊物,街友或需要小金額維生的人們,都可用低廉的價格購入刊物,然後在城市裡販售。在柏林遊走,很容易在人潮洶湧的街道、廣場、地鐵裡遇見販賣這些刊物的人們。販賣這些刊物的所得當然不可觀,但這是取代乞討的販賣行為,主動積極且帶有尊嚴,讓貧窮的街友也能透過簡單的商業交易,為自己賺到晚餐費用。
遇到這些人的時候,我只要口袋裡有零錢,都會以購買支持。我喜歡這種刊物的存在,每個社會都有需要幫助的邊緣人,這種刊物讓他們進入城市的繁華地段去販賣,讓經過的人都會看見貧窮階級的存在。目睹了,於是有可能引發關懷。而且,在所謂的精華地段,再怎麼高級,也不能驅離畸零邊緣人,沒有刻意的族群淨化,《掃街人》販賣者與穿高級西裝的生意人,一起過馬路。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遇見了加菲貓。
我和攝影師朋友在地鐵裡,剛好遇見兜售《掃街人》的男子。我上前詢問,可否讓我拍照?他聳肩,不介意鏡頭對準他的潦倒。他說,因為他身形圓潤,於是街友們都稱他為「加菲貓」。加菲貓話很少,藍色眼珠盡是悲傷,他和愛犬威瑪(Wilma)無論晴雨,都出門販賣《掃街人》。我想問他身世,但他的寡言阻擋了我聽故事的好奇心。他只說:「人生很苦。」
道別的時候,我塞了十塊歐元,感謝他願意入鏡。但他從口袋裡拿出五塊歐元,找給我說:「幫我捐給日本的地震災民。」
加菲貓靠街頭的慈悲,卑微地活著。但他也願意付出,與世界分享他的微薄。真的,目睹光鮮亮麗的自大之後,我好慶幸,能遇見貧窮邊緣的慈悲。
都是柏林人
好友卡爾斯登正在組成抗議團,時間緊迫,問我要不要加入。他幾天前去看牙醫,在躺椅上被女牙醫拒絕診療,女牙醫對他說:「像你們這種人,應該去看特別的牙醫。我無法處理愛滋病患。」卡爾斯登平常是個脾氣火爆、心直口快的柏林人,但在診療躺椅上張嘴躺平的脆弱姿態竟然讓他砲火熄滅,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牙醫請出門,完全沒回嘴。
他站在牙醫門口許久,才發現自己竟然遇見了醫療歧視,馬上決定號召抗議,把恐龍醫生趕出社區。
來幫忙製作標語的朋友不斷湧入,許多人帶來蛋糕點心,抗議行前準備變成歡樂派對,卡爾斯登在男友的鋼琴伴奏下,高唱一首惠妮休士頓,高音被所有人的鼓譟削尖,待會就用這個分貝跟女王姿態,把尖銳的憤怒丟回女牙醫身上。我看著滿室歡笑的人們,有黑人、白人、黃種人,有男人、女人、變性人,有些愛男人,另外一些愛女人,少數幾個男女都愛,性別不是重點,「愛」才是關鍵字。刻板不刻板不重要,這些人都勇於做自己。柏林是個性別開放的城市,市長沃夫萊特(Klaus Wowereit)是個出櫃的同志,在各大場合都可以看見他與伴侶的身影,選民把票投給他,性向不在考量範圍,政績才是重點。
卡爾斯登的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出發。我因有採訪工作而必須離開,無法目睹對抗恐龍牙醫的行動。這城市常有許多小規模的抗議活動,市民受到不平等對待,可不會靜靜地吞下遭遇。幾年前,位於「諾蘭多夫廣場」(Nollendorfplatz)的冰淇淋店Dolce Freddo,就嚐到同志社群的憤怒。「諾蘭多夫廣場」是柏林同志聚集的社區,幾對男女同志伴侶在店裡買冰淇淋時有親密的動作,竟然遭到老闆無理對待,要求他們要親請去別的地方親,不要在他店裡做讓他不舒服的動作。同志社群馬上發起柔性抗議活動,數百對同志伴侶聚集在冰淇淋店外,在陽光下開心地親吻,抗議冰淇淋店的羞辱。我的英國朋友麥特就住在這附近,他帶著老婆小孩前去買冰淇淋,在老闆面前用力親吻,他老婆故意用低沉的嗓音對老闆說:「我是變性人,我上禮拜還有小雞雞喔。算了,不買了,你賣的冰的口味是歧視,我們吃了會拉肚子。」他們不要小孩在一個有性別歧視的社群下長大,老闆你不長眼,就請你看看弱勢族群如何能在短時間內讓你的生意一落千丈。
牙醫被抗議的陣仗給嚇壞了,迅速道歉,承諾給予免費診治。結果現場的朋友全都突然牙痛,他要補牙、她要根管治療,馬上預約免費診療時間。女牙醫心中的歧視一定還在,但至少,她不得不學習尊重。醫療歧視一旦成立,她可是會失去執業證照。
這是柏林,族群共生的都市。這城市可以這麼驕傲地站在世人面前,因為弱勢團體可以大聲說話,同志可以當上市長,國會裡的外交部長也是出櫃的同志。男人、女人,黑人、白人、黃種人,愛男人、愛女人,都是人,都是柏林人。
完好的廢墟
我跟消失好幾年的C約在柏林街頭見面。C「身世」複雜,剛認識他的時候,他跟老婆小孩簡直是服飾型錄裡的燦爛白人家庭,幾個月後他離開家庭,申請離婚,以女裝出現在我眼前,乾燥的嘴唇上多了鮮豔口紅。又過了不久,他發了電子郵件給所有朋友,他毅然離開柏林,因為愛上了南美洲女同志。
幾年沒見,我們約去「索芬劇場」(Sophiensaele)看舞,當晚的表演跟城市空氣一樣乾燥,我們都覺得難看。但是這個焦黑破敗的小劇場跟我幾年前來柏林時一模一樣,破敗的硬體環境裡,卻生出許多動人的表演。這就是柏林,許多狀似危樓的場域,是藝術家最愛的角落,太精緻人工的地段,其實有諸多限制,不適合自由。C一整晚罵柏林,房租漲、雅痞滿街、藝術家都出賣自己了。
劇場外的路燈下,我終於看清C臉上的乾裂粉底,他雖然今天以男裝現身,但臉上卻是濃厚的粉妝,只是他皮膚太乾澀,粉底掙脫皮膚,隨時要崩塌。我突然明白為何我這麼愛柏林,因為這都市傷痕太多,廢墟太多,兩德統一這麼久了,市政府依然破產,很多劇場夜店畫廊還住在破爛的建築裡,公園裡的綠山丘是用二戰後那些殘破瓦礫堆起來的。因為這個城市未完成,所以廢墟處處,爛東西有種鬼片的魅力,誘人看下去。
我沒多問C好不好,因為我知道他很好,他如此廢墟一座,蛻變的故事還沒演完,跟柏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