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尋找普魯士的旅程 文/周全

  曾經翻開過《一個德國人的故事》、《破解希特勒》、《從俾斯麥到希特勒》等等哈夫納論述的人,往往對封面內頁提到的《不含傳說的普魯士》一書頗感好奇。結果這本關於普魯士的經典著作,在過去幾年成為「左岸出版社」被詢問度最高的書籍。如今它終於也和讀者朋友們見面了。對譯者自己來說,本書更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當初我透過它而開始私淑德國政論大師哈夫納先生、它是我德國史──尤其是普魯士史──的啟蒙書之一,並且陪伴我完成在德國的學業。《不含傳說的普魯士》這個標題,則甚至早在開始翻譯本書整整三十年前即已出現。

  講得精確些,事情要回溯到一九八○年底,譯者留學西德半年之際。某天我在雜誌上看見一本精裝版新書的廣告,不禁深受吸引。一方面是因為其標題──《Preußen ohne Legende》──十分簡潔別致,幾乎讓人不知該如何翻譯才好(光從字面來看,它叫做「普魯士沒有傳說」)。另一個理由則是,我們小時候都在歷史課本裡面讀過:「一八七一年,普魯士鐵血宰相俾斯麥統一了德國」──「俾斯麥」是人人皆可琅琅上口的對象,「普魯士」一詞卻容易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普魯士到底是什麼?普魯士位於何方?誰是普魯士人?俾斯麥統一德國後,普魯士又跑到哪裡去了?……但最令人納悶的當然還是:此處的「傳說」究竟所指為何?

  可惜精裝書很不便宜,再加上譯者當時正為了準備「下薩克森邦」(昔日普魯士「漢諾威省」)的「拉丁文執照考試」而忙得焦頭爛額,所以只是把「普魯士沒有傳說」掛在心上,繼續納悶下去。時至一九八一年夏天,我總算順利通過考試得以正式展開學業,於是訂購了那本普魯士專論來犒賞自己,並前往普魯士的故都柏林市,不但參觀西柏林舉辦的普魯士特展,還去東柏林遊玩了一天。我從西柏林坐地鐵進入東柏林之後,一離開車站便不知不覺步行來到著名的「菩提樹下大街」,赫然看見理論上不該出現的東西:那裡巍巍矗立一座紀念碑,頂端安放一尊巨大銅像,刻畫出一位身穿戎裝、頭戴三角帽的騎士。那是腓特烈二世國王(「大帝」),普魯士的標竿人物!東德這個「工農民主共和國」首都精華地段最主要的道路旁邊,竟堂而皇之陳列一尊「封建君主」騎馬立像,未免令人匪夷所思。

  當初東德在一九四九年建國之後,第二年就把位於東柏林的普魯士王宮和「德皇威廉一世紀念亭」拆得一乾二淨,藉以徹底清除「反動的普魯士軍國主義」之遺跡。腓特烈紀念像的底座也被大卸八塊移走,銅像本身則險些毀於熔爐,幸好後來法外開恩,僅僅把它發配至波茨坦的一座花園。到了一九八○年十一月底(就是譯者看見「普魯士沒有傳說」廣告的差不多同一時候),東德共黨政府作風丕變,又大費周章將之迎回「菩提樹下」!

  東柏林的普魯士國王銅像消失三十年後驀然重返,西柏林則大張旗鼓舉辦普魯士特展,顯然譯者恰好躬逢其盛,現場目睹東西柏林如何重新發現了普魯士,並且競相透過普魯士來面對自己的過去。不過雙方跨出這一步的時候都需要很大勇氣。畢竟之前的情況相當敏感,而那可以套用東德末代總理和第一位民選總理──德.梅西爾──的講法說明如下:東西兩個德國都曾經是盟軍一九四七年一項決議的執行者。東德的代表人物是「一九四九世代」,將「普魯士精神」斥為「法西斯獨裁政權的重要基礎」;西德則有「一九六八學運世代」,把「普魯士的價值觀和美德」貶低成「蔑視人性」。

  自從德國於一九四五年戰敗、覆亡和遭到占領以來,普魯士便成為禁忌。德.梅西爾所指出的那項「決議」,其實是美、蘇、英、法四國引申邱吉爾「普魯士乃萬惡之源」的論調,給普魯士開立的「死亡證明」。紐倫堡大審結束四個多月後,「盟軍管制委員會」在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五日簽署《第四十六號法令》,宣布「普魯士國家歷來是德國軍國主義和反動作風的支柱,它事實上已經不復存在」,為求「維護各民族的和平與安全」,以及「在民主基礎上進一步重建德國的政治生活」,自即日起「解散普魯士」。

  看來普魯士會讓人氣憤得做出「激烈反應」,甚至「陷入矛盾」。既然普魯士已不復存在,「盟軍管制委員會」又怎能「解散」(或「廢除」)那個不存在的東西呢?不過此一怪異事件已讓人初步領略普魯士的「傳說」色彩:它是一個擁有「死亡證明」的國家,生前既「不民主」又「危及各民族的和平與安全」,卻足以令東西柏林同時對它緬懷不已,而且它還具備某些「美德」……。於是譯者在一九八一年夏末從西柏林返回我那所位於東西德邊境的大學後,立刻開始仔細閱讀剛買來的精裝書,這才化解心中的疑惑,終於明白書中所強調的並非「普魯士沒有傳說」,而是普魯士被硬生生套上了五花八門的「傳說」,以致充滿著「神話」、「迷思」與「扭曲」。

 普魯士國旗只出現黑白兩種顏色(起初甚至沒有黑鷹圖案,光是上黑下白),而那些「傳說」就跟普魯士的旗幟一樣黑白分明,結果喜歡普魯士的人只看見白色(如「秩序」、「正直」與「寬容」),不喜歡普魯士的人只看見黑色(如「好戰」、「反動」和「不民主」),德國人則要等到一九七○年代,才打破禁忌來正視普魯士「白」的一面。哈夫納就在整體氛圍出現微妙變化的時刻,以普魯士人的出身、批判的態度和不存偏見的做法,探討了那個不尋常的國度。既然哈夫納的著眼點是要破除神話與迷思,於是我在一九八一年秋季決定,乾脆把書名稱作《不含傳說的普魯士》好了。誰知時隔三十年後,它成了本書中譯版的正式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