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鐵盒裡的祕密
兩個少年小浯和阿志站在一個長滿雜草的防空洞前,看著斑駁陳舊的洞口。
理著五分頭、皮膚黝黑的小浯手裡拿著一根像小指那樣細長的鞭炮,指著從馬路一路延伸到坑道口的雜草踩出來的路徑,說:「你看,有人從這裡走進去。」
阿志撥了一下幾乎遮到眼睛的頭髮後,朝黑漆漆的洞口張望喊叫:「喂,有人嗎?」
防空洞裡一片靜寂。
「沒有人啊!」阿志說:「可能是好奇的人踩出來的。」
「喂,喂,有沒有人?」小浯又喊了一次。
坑道裡依然沒有人回答。
「沒有人,可以點了。」阿志說。
小浯左手拿著鞭炮,右手拿著打火機,做了一個深呼吸。聽說空置的防空洞住著很多戰死的鬼,如果要進去防空洞,最好先丟一根鞭炮,讓鬼以為砲又來了,就會跑去躲起來。
兩人對看一眼,彼此點點頭後,小浯點燃引線,迅速扔進闇黑幽深的洞穴,兩人睜大眼睛,彷彿獵人正摒息凝神地看著山豬走向自己鋪設的陷阱。他們得抓住鞭炮炸開的那零點五秒的閃光,看清楚防空洞裡的狀況。
砰!
閃光乍現的那一瞬間,兩人都看見了,裡頭有一個人影!
真的是一個人影!
但是,那是人嗎?還是鬼?
兩人的心同時彈跳到喉頭,堵塞了呼吸。
那是鬼嗎?那個黑影倏地往洞口移動。
兩人嚇得拔腿就跑。黑影子追出洞口,邊追邊對兩個少年破口大罵:
「欠人修理的猴死囝仔,好膽就再丟一個過來!我在裡面睡得好好的,你們想把我炸死嗎?」
兩人跑到小徑跳騎上單車,兩隻腳風火輪似地拼命踩著踏板。
「他追出來了!」小浯轉頭看去,黑呼呼的影子甩著一頭亂髮在後頭追跑著。
「那是鬼嗎?」阿志害怕地問。
「如果是鬼,他早就飄到你面前了,用得著在後面追嗎?」
「以後再給我遇到,就把你們扔到水井裡!」那人的聲音在遠遠的背後傳來。
兩人騎了一段路,發現那人並沒有追出來,這才慢下速度,跳下單車,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我們差一點就被抓到防空洞裡分屍了。」阿志邊喘大氣邊說。
「那個人是流浪漢。」小浯坐起身,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編號 103 號防空洞,住著一個很兇的流浪漢。」
「金門是流浪漢的天堂。」阿志說:「我表弟上個月從臺灣回來,他說,臺灣的流浪漢都住在車站、公園或停車場。金門的流浪漢住在堅固得連砲彈都打不穿的地下碉堡。」
兩個人來到另一個位於廟旁的防空洞。右邊是一個大廣場,左邊圈起一個四方形的竹籬笆,裡頭養著一群雞。防空洞安裝了鐵門,鐵門上扣著一個掛鎖,鎖扣上插著幾根燃剩的香,鎖和那扇鐵門長了滿滿的鐵鏽,彷彿已經一百年沒有人碰觸過了,被腐蝕成那樣,只要抬起腳用力踹一下,鐵門和掛鎖就會瞬間崩壞吧!
小浯拍完照片後,在筆記本上寫下:「104 號防空洞,上鎖。鎖和鐵門都生鏽。鎖上頭插著燃剩的香,有人在祭拜。」
兩人繞過聚落前的水池,進入村子。紅色的磚瓦上頭立著兩隻剛剛俯衝下來爭食的燕子,尖翹的尾部讓屋脊的線條顯得美麗非凡。在傳統的閩式屋舍的聚落裡,站立著幾棟兩樓的洋房,在晨昏晴雨的歲月中,不斷地訴說過往與現代的故事。走進彎曲迂迴的紅色巷弄間,小浯有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進入複雜的迷宮,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穿越,其實是走入另一個紅色的聚落迷宮,因為每一個聚落都長得很像呢!
兩人在聚落裡尋找防空洞的蹤跡。通常一個聚落少則二、三個,多則五、六個防空洞,認真尋找,一定可以找到的。不遠處有輛怪手在施工,走近一瞧,原來怪手正在清除一座防空洞。小浯拿出相機拍了幾張。
「真可惜啊!又拆掉一座了。」小浯惋惜地邊說邊拿出筆記本:「編號 105 號防空洞,剷平中。」
「這些防空洞已經沒有作用,擺在那裡浪費空間,又礙眼。」阿志說。
「我們記錄的速度要更快一點,會有更多的防空洞被填平。」小浯說。
兩個人騎出村子,沿著山邊往下一個村子騎去。
左邊的路旁是一大片麥田,右邊則是寸草不生的紅土牆,另一個聚落就在前方一個大轉彎下坡的地方。
有一道細小的強光從右邊不遠處的紅土牆反射過來,阿志的雙眼眨了一下,應該是碎玻璃在陽光照射之後的反光吧!他看了看反光處,忽然慢下速度,他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黃小浯。」阿志叫了一聲。小浯煞車,轉頭。
阿志朝右側紅土牆指著:「你看那裡,以前應該是個防空洞吧!」
小浯望向阿志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座小山坡,山坡下方有一個看似坍塌的凹洞,旁邊還有一棟已經廢棄、只剩三面塌牆的紅磚屋。
「過去看看。」兩人騎到凹洞前,下車察看。
「看起來很像以前的土壁防空洞,還保有洞口的形狀。」小浯分析著。
「應該是這一家人的。」阿志看著旁邊的廢墟說。
小浯興奮地拿出相機前前後後拍了幾張。
「這是很古老的防空洞耶!九三砲戰之前金門大多是這種土洞,八二三砲戰解放軍的砲彈威力加強了,這種防空洞三兩下就被炸平,死了很多人,後來政府才補助村子蓋鋼筋水泥的防空洞。這種防空洞很少見耶!」小浯拍打著土牆。「這裡應該是外牆,我們把裡面的土挖掉,恢復土壁防空洞的原貌。這樣一來,我們網頁防空洞的種類就很完整了。」
「真的要挖啊?」阿志面有難色地說:「我阿嬤說,以前砲來的時候,很多人躲在這些不堅固的土坑洞裡,結果坑洞被砲彈擊中,鑽砲在洞裡爆炸,坍塌了,所有的人都死了。」
「這樣的機率還真低呢!鑽砲就這麼巧鑽進土洞裡。」
阿志皺起眉頭:「我們會不會挖到屍體?」
小浯心頭怔了一下,許多想法在腦子裡跳來跳去,他眨了好幾次眼睛後說:「應該不會吧!就算挖到屍體,也算一件好事,讓他入土為安。」
「但是,他本來就在土裡躺得好好地呀!被我們挖起來怎麼會是一件好事?我們打擾了人家的安眠耶!」阿志一副不想挖的樣子。
「根本就不會有屍體好嗎?如果有,炸彈爆炸後就被挖走了!」小浯說。
「我有點怕耶!」阿志膽怯地踢著地上的沙子說著。
「大白天的,你在怕什麼呀!」小浯自己也覺得有點兒怕。
「如果真的要挖,我們回家拿水果和香來拜一拜比較好。」阿志皺起了眉頭。
小浯踢著土壁上面的土說:「希望這些土不會太硬,否則挖起來會累死人的。」
土壁上的泥土受壓崩落了一些,讓原本發光的東西露了出來,原來是個生鏽的鐵盒。
「欸,你看這個。」小浯用腳踢著鐵盒,鐵盒周邊鬆軟的泥土被震落更多下來。
小浯拿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我剛剛就是看到鐵盒的反光才發現這裡。」阿志說。
「我們把鐵盒挖出來看看。」小浯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挖了起來。
沒多久,一個長滿鏽斑的變形鐵製餅乾盒子完全露了出來,小浯拍下照片後,將鐵盒從土壁上取下,拍掉上頭的泥土,慎重地輕放在地上,彷彿裡頭裝著什麼珍貴易碎的寶物。
兩個人蹲著,看著,猜測著,就是遲遲不敢打開來看。
「裡面會是什麼?」阿志膽怯地問,眼神不自覺地飄向土壁上的凹洞:「鐵盒的主人不會就埋在土洞裡吧!」
小浯經阿志這麼一說,也有一點害怕;但是,他不能表現出來,如果兩個人都這麼膽小,那麼關於防空洞的網站作業就做不下去了。小浯輕輕地做一個深呼吸,吐掉剛剛從胸口冒出來的恐懼。
「不可能啦!」小浯叫了起來。「應該只是個普通的鐵盒吧!如果有什麼寶物,早就被挖走了。」
小浯拿起鐵盒上下搖晃了一下,鐵盒叮噹匡啷響。
「裡面有東西。」
「應該不會是毒氣或其他什麼會死人的東西吧!」阿志往後退了一步。
「你爸爸忘了生膽子給你喔!不要怕。」小浯一邊說一邊動手打開鐵盒,鐵盒固執得像緊閉雙殼的蛤蜊,怎麼也打不開。小浯坐在地上,用兩腳夾著鐵盒,使勁地想扳開。
「鐵盒被鐵鏽給咬死了。我知道怎麼做。」阿志找來一塊石頭,輕輕地敲著鐵盒邊緣,敲落一些鏽斑碎屑。
「你再試試看。」阿志不敢打開鐵盒。
小浯試著打開,幾度使勁後,鐵盒終於打開了。
兩人檢視鐵盒裡的東西。鐵盒內部鏽蝕的狀況並不嚴重,裡頭躺著八本樣式簡單的淡綠色筆記本、一張土地所有權證明書、一張房屋修繕補償證明書、一個粉紫色的小布包、一支筆尖已經生鏽的鋼筆,還有二個信封,一封信封上寫著「遺書」,另外一封寫著「給撿到這個鐵盒的人」。
「這封信是寫給我們的。」阿志揚著手上的信。「我們是撿到鐵盒的人。」
阿志放下信封,拿起粉紫色的小布包,拉開拉鍊,拿出一條金項鍊,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是金子!現在的金子很貴耶!」阿志將項鍊放在手心掂了兩下,試著估算項鍊的重量:「這可以賣多少錢啊!」
小浯接過項鍊也放在掌心掂了掂重量,臉上露出微笑,說:「不曉得夠不夠換一臺筆電回來?」
阿志把玩著項鍊:「應該夠。我們的惡夢終於可以結束,再也不必看王秀麗的臉色了。」
「我就說嘛!金門地下都是寶藏。」小浯說。
兩個月前,老師要班上同學兩個人一組,設計一個和金門相關的網頁。小浯和阿志決定以防空洞為主題,記錄金門日漸消失的防空洞。
「我覺得防空洞是最能代表金門的東西,但是啊,戰爭結束了,大家都把防空洞填起來,真的很可惜。」小浯說。
「我們家的防空洞被我阿公布置成酒窖,把縣政府每年配給的高粱酒擺在裡面,他說那些酒將來要留給我。」
「你要那麼多酒做什麼?我爸都把酒賣掉。」
「阿公說,那些酒放愈久愈值錢。」
「拿來放酒好過用土埋掉。」小浯得意地說:「我家的防空洞,現在是我專屬的祕密基地。」
阿志和小浯兩人沒有電腦,他們跟王秀麗借了一臺筆電,練習將圖檔上傳,沒想到阿志走動的時候,右腳絆到電腦線,把電腦從桌上扯下來摔到地面,桌上的一杯可樂也跟著倒下,就潑灑在摔落的電腦上。送修後,證實筆電完全報銷,沒得救了。
「你們要賠我一臺啦!」王秀麗哭叫著。
小浯和阿志為了怕挨爸媽的罵,私下和秀麗的爸媽達成協議,用打工的錢買一臺新電腦做為賠償。兩個人每個星期天下午到王秀麗阿嬤經營的民宿掃地、洗菜。
小浯把金項鍊放回粉紫色的布包裡,翻看鐵盒裡其他的文件。紙張大多泛黃了,有的還被鐵鏽浸染出斑斑駁駁的咖啡色色塊。小浯小心翼翼地從寫著李天助遺書的信封裡取出信紙,也是一張泛黃的紙張,摺痕清楚地在紙張上刻畫出深咖啡色,信紙看起來非常脆弱,肯定經不起一個噴嚏的攻擊。信紙上的字體很工整,看得出書寫的人態度相當地慎重。
小浯輕輕地唸著遺書上的內容:
我是李天助,當你們看到這份遺囑的時候,就表示我已經死了。因為,只要活著,這個鐵盒不曾離身。
這是金門人的天命,在砲彈滿天飛的日子裡,誰也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能迎接明日的太陽。
鐵盒裡的項鍊是留給我美麗又賢慧的妻子阿滿,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一樣金飾也沒有送她。我把高粱換回來的米賣掉後,買了這條項鍊,送給她當作紀念。如果還有來生,我們再熱熱鬧鬧地舉行一次婚禮,我要她做最美麗的新娘。
筆記本是我寫給兒子大洲的日記,我希望大洲能夠了解,他不在金門的這些日子,金門究竟發生了哪些事。
當我開始寫日記之後,我發現自己內心的改變,對於煩躁和憤怒,我在日記裡找到了一個宣洩的窗口。所以,我買了一隻鋼筆,留給大洲,希望大洲在收到鋼筆的這一天,也能開始寫日記。
                     李天助筆
小浯輕輕地把遺書摺好放回信封。接著打開寫著「給撿到這個鐵盒的人」的信,信裡除了一張信紙之外,還附了印有「限金門通用」字樣的十元鈔票五張。
小浯展開那張信紙。
你好。
你撿到這個鐵盒,表示你我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緣分。
請你將這個鐵盒送到「料羅**街**號」這個地址,交給李大洲或是楊阿滿。信封裡的五十元是微薄的酬謝,不成敬意,拜託你了。
謝謝你。
                      李天助敬上
信紙上的地址剛好在摺痕的位置,什麼街幾號完全無法辨認。
「鐵盒的主人希望我們把鐵盒送到料羅,但是地址已經模糊到看不清楚了。」小浯把信拿到阿志眼前,阿志看了一眼。
「這是天意,送不出去,我們自己留著。」阿志高興地說。
小浯拿起五張鈔票欣賞著,鈔票上拾圓面額的兩側印著紅色的字體「限金門通用」。
「欸,以前金門用的錢耶!」
阿志將頭湊過去,從小浯手上拿走一張鈔票,翻來翻去地看:「中華民國三十九年印。哇!那時候十塊,是現在的多少錢啊!」
「已經是古董了。」小浯說。
「我們把金項鍊拿去賣掉,買一臺筆電還給王秀麗之後,也許還有剩,可以買四輛腳踏車,然後租給觀光客,幾個月以後就可以再多買幾輛車,也許一年以後,我們就擁有一百輛腳踏車。到時候想要有多少部電腦都可以,再也不用跟別人借。」阿志陶醉地畫著未來的大餅。
「這幾張鈔票可能比那條項鍊值錢喔!」小浯說。
「我們真的挖到寶了。」阿志笑了起來。
小浯翻看幾頁日記後,臉上出現為難的神色。
「如果鐵盒裡沒有遺書或日記也就算了,但是,既然有名有姓,我們把它們占為己有,會不會很怪呀!」小浯覺得不妥。
「民國三十九年,已經是六十年前的東西啦!這些人可能都死了。我們挖到就是屬於我們的。」阿志說。
「日記是一九五八年寫的。」小浯說。
「一九五八年,也有五十幾年了。」
「這樣拿走真的很奇怪。」小浯皺著眉頭說。
「可是,我再也不想去民宿打掃廁所了。」阿志說。「何況地址都糊掉了,要送到哪裡去呀!」
小浯看著鐵盒裡的東西,沉思著。
「不然,我們拿走裡面的五十塊,那是給撿到鐵盒的人的,所以很正當。」阿志說。
「前提是,我們必須把其他東西送去料羅,交給李大洲或是那個叫阿滿的人,五十塊是答謝費。」小浯又說:「那我們就把鐵盒送去料羅,然後把五十塊收起來。」
「送到料羅的哪裡?」
「到那裡問一下就知道了。料羅很小,大家應該都認識才對。」
「我覺得我們可以把項鍊拿去賣掉。我們撿到就是我們的。我們沒發現它之前,它也是繼續埋在土裡呀!就當它繼續埋在土裡好了。」
「可是,我們已經把它挖出來了??」小浯感到為難。
「是我發現這個鐵盒的??」阿志不悅地說。只要想到每個星期天都得犧牲一個下午的時間去打掃就心煩。
「是我提議作防空洞這個主題的,不做這個主題就不會來到這裡??」
從來沒吵過架的兩個人,為了鐵盒吵了兩句後,便沉默下來,他們不習慣吵架。
一陣狂風吹過來,將地上的泥沙捲得半天高,兩個人撇過頭去躲避風沙。
兩人沉默地一前一後踩著單車。
小浯看著阿志的背影,兩人堅持己見都不想退讓,這下該如何是好?王秀麗的筆電要一萬二千塊,那條項鍊和五張古董鈔票加起來的價值,應該不會超過一萬二千塊;他聽大人說過,所有值錢的東西進到當鋪,價值都會被砍掉一半。為了不傷害彼此的友誼,小浯想到了以退為進的辦法。
小浯加快速度,騎到阿志身邊對他說:「不然這樣好了,我們拿到當鋪去請老闆估價,如果項鍊和鈔票的價值超過一部電腦,就賣掉,買一臺筆電還給王秀麗;如果價值很低就歸還。怎麼樣?」
第二章 坑洞裡的地鼠
民國四十七年(一九五八年)
十月二十九日
以前,我從來沒想過「寫日記」這種事。就像我們從來沒想過小小的金門會掉下那麼多的炸彈一樣。
昨天,我到雜貨店買了幾本空白的本子,決定要開始寫日記。剛開始我不知道日記要怎麼寫,要寫些什麼?想了很久很久,後來想到了,我寫日記的目的就是要說一些事讓你知道;但是,隔著臺灣海峽的你聽不到,我就把要說給你聽的每一句話寫在日記上,將來你回到金門,就可以讀了。我們的腦子裝不下那麼多東西,滿出來就會忘記。寫日記的好處,就是不會漏掉任何一件想告訴你的事情。
你們都好嗎?臺灣現在的氣候又如何呢?
我最討厭冬天了,冷得要死,要嘛就下雪還有點意思;但是金門就只是低溫而不下雪,穿上厚重的外套後像個大胖呆,就連喝碗番薯湯都像個手腳不靈活的病人。
十月六日,解放軍又廣播說停止砲擊七天,那天我就決定送你們到臺灣。你知道阿嬤在古寧頭大戰的時候,左腳被炸彈碎片擊中,到現在走路都走不好,怎麼躲砲彈呢?到臺灣後,生活可以過得好一點。媽媽的大舅住在臺灣彰化,你們暫時到那裡住著,戰爭結束再回來。
那天,送你們和舅舅一家人上船,看著船愈來愈遠,我感覺好孤單。有那麼幾秒鐘我後悔沒有跟你們一起上船,看著阿嬤對著我揮手,我的心都碎了!因為會有很長的日子我無法照顧她了。走路回家的時候,我很確定我必須這樣做,送你們到安全的地方,過好一點的日子,冬天的夜裡可以在溫暖的被窩裡安安穩穩一覺到天亮。
你哭著要我跟著上船,我不肯,你就掙扎著要下船,哪裡也不去。我看見你哀怨又憤怒的眼神。那眼神讓我心如刀割!
「我要留下來,和你一起挖防空洞,我們說好的啊!爸爸。」你大叫著。聲音愈來愈遠。
大洲,希望你能明白爸爸的用心,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非留下來不可,我必須看顧祖先留下來的房子和土地。你表叔公說我是個呆子,土地哪有命值錢!我是家裡唯一的兒子,我必須留下來。
古寧頭戰爭時,我親眼見到那些沒有人居住的房子,被拆光了,石頭和木板拿去海邊蓋碉堡,一棟好好的房子就這樣拆得片瓦不留。我們曾經一起趴在地上,觀察螞蟻需要用多少時間搬光掉在地上的糖番薯,就像那樣,一眨眼間,來了一群黑壓壓的螞蟻,不用幾分鐘,糖番薯已經不知去向。
我不要那樣的事發生在我們家。我答應過你阿公,無論如何都會守住這間老祖厝。沒有了祖厝,我們李家還有什麼故事可以傳給後代呢?
今天才真正體會,拿筆比拿鋤頭還要累,寫了那麼多字,我的手好痠啊!但是,我的心好寧靜,因為寫日記讓我感覺和你們靠得很近很近。
十一月一日
我們這棟祖厝將來是由你來繼承的,你繼承的不會只是一棟房子,而是這個家族所有的故事。這些故事都發生在這棟房子裡,如果沒有了房子,家族的記憶和感情就無法凝聚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住在這裡了。那時候,我們種麥子和番薯,還養著一頭騾馬,來載運田裡收成的作物。強盜來了又走,接著日本人來了又走了,最後國民兵從廈門退守到金門,金門從此變成戰地。
那時候國民黨退守到廈門,我們還不曉得戰事會禍延到金門。國共在廈門大戰,我們還站在屋頂上觀看對岸火光四射、砲彈齊飛的景象。沒想到國軍戰敗,退守到金門—這個大家稱為海上仙洲的地方,從此變成人間煉獄。
古寧頭大戰那年我二十一歲,你才二歲,你媽媽整天抱著你,一分鐘也不願意放下,她用生命保護你。民國三十八年十月二十四日開始,連著三天,整天砲聲隆隆。
古寧頭大戰打了三天,終於結束,國軍俘虜了幾千名共軍。
我和阿公被徵調去古寧頭抬傷患和屍體。那景象真是恐怖,我們見到的屍體就跟大埕曝曬的番薯籤一樣多。屍體多到無處掩埋,於是軍方要我們將那些年輕的屍體丟進水井、壕溝、甚至糞坑,只要是坑洞就塞滿了屍體,我邊抬屍體邊掉眼淚,他們的家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戰爭中壯烈犧牲,卻埋屍糞坑,會有多傷心啊!
剛開始我很害怕,抬屍體的手一直在發抖,後來就麻木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吐了一整晚,躺在床上一直哭。生命的價值在哪裡?那些死掉的人又是為了什麼在戰鬥?有些人好年輕哪!為國家戰死了,連個像樣的喪禮也沒有,想到這裡,我又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徵召去搶灘。
臺灣的運補艦就停在岸邊,我們得在漲潮前將貨物扛上岸,來來回回扛了幾趟,簡直要累死了,有時候扛到一半,砲彈來了,聽到口令我們就直接撲倒在海水裡。有些兵就在搶灘的時候被砲彈打死了。
有時候,我們還得到山上去搬運空投的物資,麵粉、罐頭之類的東西。飛機在空中,你完全抓不到距離,東西丟下來會落在哪裡也不知道,只能等它落地後趕緊跑過去扛了就跑;速度慢了,共軍的砲彈打過來就躲不了;也有人扛起麵粉剛剛起跑,卻被另一袋掉落的麵粉砸中,死了。
接下來,是全員動員的日子,家裡的青壯男子都被徵調去蓋碉堡、挖壕溝、挖地下坑道,每天早出晚歸,軍隊沒有提供任何食物給我們,我們還得溜回家吃些東西再回去做工。我們顧不到自家田裡的活兒,投入軍方的工作,一天又一天,有些人看不見金門的未來,就離開金門移民到印尼、泰國或其他地方;沒錢的人,只好繼續留下來,當一個不得違抗軍命、隨時會把小命丟掉卻沒有一毛薪俸的自衛隊員。既使有萬般不滿,也不敢抱怨。
軍方不斷地對我們說,金門這個小島,就像一艘船,不管是軍還是民都在這艘船上,不能說軍隊沒有子彈了,關老百姓什麼事,軍隊被擊倒,這艘船進水沉了,船上的人還活得下去嗎?
十一月三日
今天的砲彈打得尤其凶猛,躲進防空洞裡的時候,附近的房子還好好的。出來的時候,有兩棟房子的屋頂被轟掉了。
雖然解放軍廣播說從今以後對金門採取單打雙不打,很多人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今天這樣的轟炸方式,就讓我懷疑,解放軍一定還存有什麼企圖。
不知道阿嬤最近好不好?她的腳還痠痛嗎?過兩天我匯錢過去,請媽媽帶阿嬤去看腳,臺灣有很好的醫生,一定能把阿嬤的腳醫好。
阿嬤在臺灣一定也很寂寞吧!畢竟不是自己的家。以前在金門的時候,她想吃甜糕就會做甜糕。她本來有一個很漂亮的蒸籠,是她的嫁妝呢!戰爭剛起的時候,很多小兵跑到民家拿東西,有騾馬就被徵召去駝運砲彈、石頭,建築碉堡,後來石頭不夠用,就開始拆老百姓家的門板、石牆,我們家的門板也被拆走。阿嬤的嫁妝蒸籠就是那個時候被拿走的,竟然是拿去扛石頭!阿嬤心疼了好久。後來我請人做了一個竹蒸籠給她。
我們不能抱怨,也不敢抱怨。
現在是戰時,時局混亂,聽說,有人發牢騷抱怨國家完全不顧老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沒多久,那個人就失蹤,從此沒有再回家。大家害怕了,連抱怨也不敢。不管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它的確讓人們感到害怕,不管遭遇什麼,都不敢亂說話,任憑軍隊要什麼就拿走什麼。
那時候金門有十萬駐軍,只有五萬居民,那麼多軍人要住在哪裡呀!軍營、碉堡根本不夠住,於是他們把東西搬到民家強行借住,在客廳鋪上稻草再蓋上草席,就這樣睡在大廳裡,一個大廳兩邊各睡一排,中間留一個走道,當時我們家的客廳就睡了十二個軍人。
我們家的客廳睡滿了軍人,連右邊的廂房也得讓出來作為指揮中心。家裡的米、菜,也和他們共享。這混亂的年代呀!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結束。
有些軍人喜歡抱著你拋來拋去,逗著你玩,你好像也不認生,有人陪你玩,你便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外頭的砲彈似乎停了,下次再告訴你更多的故事。我兒大洲,這些故事你都有參與,只是你還小,什麼也記不得。將來等你長大,讀到這些日記時,便可以了解這些曾經發生在你身旁的每一件事。
十一月五日
今天的砲打得和前天一樣地可怕,當我們覺得戰爭就快要結束的時候,大陸的砲彈就會密集又凶猛地轟過來,好像他們的砲彈會讀人心思似的,就是不讓我們過寧靜的日子。
我就說嘛!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
沒有人能確定戰爭何時才會結束,誰也不敢肯定,明天,砲彈會不會又像西北雨那樣瘋狂地落下?
阿榮伯進坑洞時,對裡面的人說:「村子口那尊風獅爺被砲彈打中了。」
「啊!被轟倒了呀!」我們都很驚訝。
「特意瞄準都打不中呢!亂轟就轟倒了。」你表叔公落寞地說:「唉,我們的風獅爺。」
你記得那尊用水泥雕塑的風獅爺吧!祂的高度只到爸爸肩膀高,右手持令旗、左手拿帥印,咧著大嘴露出兩顆獠牙,長相憨呆逗趣。每次阿嬤去祭拜風獅爺時,你喜歡跟著去,然後有模有樣地拿香拜著。有一次,阿嬤問你跟風獅爺說了什麼?你說:「我問風獅爺都去哪裡尿尿?」
「風獅爺是石獅,所以不用尿尿。」阿嬤說。
「石獅要吃糖,」你指著風獅爺大嘴裡塞著的糖果說:「也是要尿尿的。祂說祂都在半夜無人看到的時候下來,跑到樹林裡尿尿喔!」
你的童言童語,逗得阿嬤好開心啊!
八二三砲擊稍歇時,我們半信半疑地爬出坑洞,一邊擔心大陸那邊耍詐,一邊往田裡跑,我們得去挖些地瓜回來。到了田邊,看到我們的田和別人家的田啊,全都是一個一個的大坑洞,番薯田幾乎全毀,好像有一大群比澡盆還大的地鼠在我們的田裡鑽洞。我們勉強挖了一些番薯,再將地面上看起來還完好的番薯也帶回家。軍隊要補充彈藥,老百姓則要補充糧食,否則再打個五十天,我們肯定會餓死在坑洞裡。所以,就算被炸得開花但還能吃的番薯都得撿回家。
回家途中,經過村子口那尊風獅爺,風獅爺真神氣,竟然躲過了這麼猛烈的砲彈!只是祂身上的紅色披風被砲彈火焰燒出一個又一個大洞。破披風被風吹得劈哩啪啦響。
你看著風獅爺,問我:「爸爸,為什麼風獅爺不能擋大砲,只能擋風沙?」
我看著風獅爺,無奈地說:「是啊!風獅爺只能鎮風驅邪,金門風沙大嘛!但是大砲啊,太厲害了,沒有人可以擋,只能閃躲。」
「神明也不能擋嗎?」你不死心地問。
「神明也擋不了。」
「神明也躲進防空洞裡了。」
「很有可能。」
我們的結論就是,金門和廈門的神明說好了,單不管雙也不管,因為單日大陸砲打金門,雙日金門轟炸大陸,不管幫了哪一邊,另一邊的人民就遭殃,所以乾脆都不幫不管了。
那尊風獅爺倒下了,將來你回金門,祂也只能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戍守村子了。
十一月七日
我坐在坑洞裡的凳子上,看著牆上的日曆,上頭的數字是 7,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好笑起來。這也是一種世界奇觀吧!沒有哪一個地方像金門人這樣,時時刻刻都得記住今天是幾號?明天又是幾號?客廳一個日曆不夠看,房間還要掛一個,防空洞裡最好也掛上一個,免得客廳和房間的被炸毀了,至少坑洞裡還有一個備用。
如果可以,我脖子上都想掛一個呢!
我簡直不敢想像金門人家裡沒有日曆的日子,那肯定是另一場災難。也許到時候,大家每次見面都得一再確認今天是單日還是雙日?萬一,有一天大家的記憶集體錯亂,那簡直就是毀村的時刻。
你記得賣豆腐的阿霞姨嗎?只要是單日,絕對一整天都看不到她的影子,因為她非常地害怕,寧願安安穩穩地躲在坑洞裡織毛衣,也不願意去冒險。一直到現在,她織的毛衣已經超過二十件了。上個星期她送了我一件,我回送了一袋番薯。
好幾次我躲在洞裡,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隻地鼠,安靜地等候地面上的危機經過。我們的番薯田裡,也有地鼠出沒,牠們會偷吃番薯。你阿公說過,地鼠沒田沒地,又不懂耕種,就讓牠們吃吧!牠們只吃幾口就可以活下去,萬一有一天田裡的地鼠比番薯多的時候,再來處理吧!
我覺得你阿公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我很想念他。
古寧頭大戰後的某一天,家裡來了一個大兵,要徵用我們的騾馬馱運彈藥,連帶阿公也要一起徵用,因為騾馬得要有人牽;我要代替阿公去,阿公堅持不讓我去,他說大洲還小,需要我。隔天,阿公被抬回家時,只剩下睜開眼皮的力氣,他看著我和你阿嬤,什麼話也沒說就又閉上眼睛了。
我們悲傷而安靜地處理阿公的後事,偶爾從阿嬤的房間裡傳出啜泣聲之外,我們沒有抱怨,想罵人也不知該罵誰,戰爭就是這樣。
我們將阿公葬在番薯田的中央,當我們在田裡工作的時候,可以感覺到阿公就坐在那兒雙手抱著膝蓋看著我們,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