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週年紀念版序〉 你不需要徵婚
廿多年了,我對婚姻的想法都變了。廿多年了,柏林圍牆都倒了,雙子星大樓也夷為天地,重造大樓。廿多年,如果是個嬰兒,如今也都長大成人了,世界變化好大,人事早已全非。我也結婚多年,對婚姻的想法已然變了。但徵婚啟事卻還在進行,歷久不衰。
徵婚啟事確實至今仍在上演,在真實的生活中,在虛擬的空間,在影視和戲劇世界裡。而這一本當年的小說也仍在印行、改編、演出上映。實則,我終於明白,不是「徵婚啟事」,而是婚姻與愛情,才是人類永恆的題目。
對我個人而言,這一本實驗性質頗高的小說,是我寫作生涯裡最特殊的一本,不但是寫作方式,文本的呈現亦然,這也是我的創作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及戲劇最多次的一本。
廿多年來,我還是常常被問到:當初為什麼想到要去徵婚?早說過了,好奇心使然。沒說的背景是,廿幾年前,彼時的我很想結婚,但陰錯陽差和當時的男友沒結成婚,也因此分手,使我有時間回到台北一陣子,並且針對這個議題寫了一本書。
還記得,徵婚那一年,我住在復興南路一棟頂樓的公寓,那一年冬天頗為潮冷,我常穿風衣出門,那時大家還使用答錄機,甚至使用傳真和BB
Call,那一年台北沒有捷運,計程車經常大塞車,約會偶爾因此遲到,大家也習以為常。且彼時星巴克或丹堤咖啡尚未蔓延,要找家像樣適合聊天的咖啡館並不多,所以常在餐館見面。
那一年的徵婚過程,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危險性,畢竟人心難測,萬一運氣不好遇見壞人也不是不可能,當時我約會都在公眾場所,書中也提到,有人約晚上在公園見,或要拜訪我的住處,我皆斷然拒絕,只是有二次我上了徵婚者的自用車,我在書中提到,當時已經略略不安,現在仍然覺得不妥。不過,因為徵婚所以也認識一些有趣的人,聽了一些有趣的故事。
我在書中沒提到的是,我和其中二位徵婚者互動較頻繁,我甚至一度把他們二位當成朋友,後來我告知他們我將出書,他們雖很訝異,但也未加反對,只是要成為常常聯絡的朋友已不可能,隨後我出國定居,沒再往來,他們也都結了婚。我並非與徵婚者完全沒有互動,而只是記錄者的身分而已。
當年徵婚的行為動機其實並非只是想結婚。除了好奇緣由,已有劇場經驗的我,試圖將文學題材劇場化,徵婚是一個既個人又具群體性的社會儀式和概念,我在徵婚的過程中不但探討了婚姻觀,了解了自身,並且接觸到社會各階層的渴婚男子,對台灣男性及當時的社會有更深認識。
這廿年來,台灣社會也有了變動,婚姻觀與時並進。現在,愈來愈多人接受及認同不婚的行為,與以前相較,台灣社會對單身不婚人士多了寬容。不過,我們的社會的「好女孩症候群」(The
Good Girl
Syndrome)仍然存在,仍然有許多女孩認為,結不成婚的人便是失敗者,沒結過婚或失婚的女性就不是好女孩。還有人產生了一種莫名心理和衝動,「不管如何,人生至少要結一次婚,就算離婚都好,以免遭人嘲笑」。
如今的台灣社會男生宅化愈來愈多,因此所謂「魯蛇」以及甘心做魯蛇的男人愈來愈多,這便相對增加婚姻的困難。如今,仍有為數不少的失婚女性認為,婚姻或愛情若無法維繫,那一定是自己的錯,儘管,變心或有問題的是男性,他們都已經出走,懷抱他人,一些女性仍自認為錯在自己,是自己沒有魅力,無法留住男性。甚至,在自責之餘,乃責怪第三者,認定她們勾引了自己的男人,但是,男人若不同意,外遇怎麼可能發生?
在我們社會裡,愈多人認同小三,便愈說明婚姻制度的矛盾和不可依賴,愈多人同情小三,愈發顯現婚姻維繫的困難,「沒有不能拆散的婚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這不是荒謬的人性寫照?
而審視今天,我們已進入社交網路年代,不但不需刊登徵婚啟事,而且沒有必要刊登。因為個人的部落格、Line、微信、臉書等等,無一不是個人抒發的媒體管道,廣泛說,也是個人的徵友乃至徵婚的園地。當你在臉書上註記單身或交往仍保有空間,或感情狀態一言難盡等,也就是公開自己的交往可能,這正是祖克伯(Mark
Zuckerberg)發明臉書的主要動機,可以說,這個年代不但不需要徵婚啟事,且若有人果真在報紙上刊登徵婚啟事,反而有點多此一舉了。
但婚姻真的這麼重要嗎?沒有結婚以及不能或無緣結婚的人可能覺得很重要,很多人畢生心願可能便是嫁娶,但在結婚多年後,我反而認為,人生不必完全投注在婚姻這件事,更重要的是,明白自已的需要,以及自己喜歡和嚮往的生活方式,如果你能過愉快的婚姻生活固然是最好,倘若不行,至少你過的是自己想過的生活,而不是過一個痛苦不堪的婚姻生活。
但我對一些渴望婚姻並非結婚不可的人,也有同理心。這是個人的抉擇。畏於未知及未可知,害怕孤單,寧可選擇有伴侶的人生,即便是品質不良的伴侶人生,畢竟無可厚非。我只是想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對婚姻或婚姻制度的看法完全不同了。我想說,不是和白馬王子結婚,從此便快樂幸福,不是,真的不是,而且要擁有幸福的婚姻生活,除了緣分還要有點運氣。畢竟幸福的從一而良的婚姻是少數。還有,忍讓或妥協都可能是維繫婚姻的必要條件。
其實徵婚啟事也是一種生活態度,你不是非要結婚才徵婚,你也不是非要結婚,人生才會幸福。帶著一點往外探究的好奇心,一點往內觀看自己的反省,人生不也很寬闊?
你不需要徵婚。
二○一四年十月二十日
〈第一個男人〉
他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並抹了油,臉白而大,除了眼角有魚尾紋外,並未留下太多風霜的痕跡,眼睛雖小但很有神,這使他的整張臉顯得有意思。
他是第一個男人,第一個來應徵的男人,內科醫生。
今年五十歲,妻子已去世多年,詢問我一些問題後,約我星期日下午二時見。他說,平常診所很忙,只有週日才有空。他說,碧富邑二樓咖啡廳好了,屆時他會將一份報紙放在桌上,並且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以茲識別。
內科醫生準時坐在咖啡廳,他並非坐在他所說的靠近入口的地方,但桌上果然擺著報紙。他抽555
菸,喝咖啡,穿質料十分高級的暗紅色印花襯衫、藍色領帶,他對我招手微笑,站起身讓我坐下。
剛才看到一個長頭髮女孩的背影,我想大概是妳,他說。但我並未在電話上告知外型特徵。
我坐下來,點了番茄汁。一時之間覺得頗尷尬,畢竟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徵婚。他請我抽菸,我注意到他的咖啡杯是空的,問他是不是來了很久?記不得他回答了什麼,隔壁桌來了兩對夫婦和一個小孩,我聽到有人在交談中提到「一見鍾情」這四個字。
我看著他,他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並抹了油,臉白而大,除了眼角有魚尾紋外,並未留下太多風霜的痕跡,眼睛雖小但很有神,這使他的整張臉顯得有意思。
他不太說話,這大約也是使我感到尷尬的原因,我開口解釋自己徵婚是因為家人逼迫早日結婚等等不得已的苦衷,其實自己並不急著結婚。而在稍後,我意識到自己的解釋,只不過是優越感在作祟罷了。
他問我徵婚啟事刊登後是不是很多人跟我聯絡?我說不多,而且對象都不理想。妳的啟事寫得不好,用的辭句不對,他分析,這則徵婚啟事不但沒指明徵求男士的年齡,而且容易讓人起誤會。我仍然堅稱啟事不是出自我的筆。一段沉默。
既然來徵婚,只好硬下頭皮,我尷尬地問:「年齡相差懸殊對你不會造成什麼困擾嗎?」他說他也考慮過這個因素,但認為就算不結婚,做做朋友也無妨。
我企圖多了解他的想法,便笑著說,我的青春可不容許我再拖延下去呢!他也笑了,但不再答話,似乎是因為無話可說。我還問他,若我和他來往,兒子會反對嗎?他說兒子念研究所,平常在家教班教書,自己賺錢養自己,很獨立,父子兩人互不相涉。
妻子逝世已有十多年,他一直鰥居。問他日子怎麼過?他說每天在診所工作就到晚上八點多,星期日休假會去爬山、郊外走走、玩玩照相機、打打小牌。又問他是否找過其他的結婚對象?說沒有是騙人啦!他說,有的是朋友介紹,有的是自己在報上刊登廣告,其他則都是在風月場合認識。
「騙婚的事情也發生過。」一聽他提到騙字,我嚇了一跳,被騙了什麼呢?我問。他說像他這樣的年紀,被騙感情是不可能,而騙一點小錢是無所謂,「裝不知道就算了。」
曾經有一名女子當教師,對方想結婚;才初次見面,他並沒有結婚的念頭。臨別時女老師向他要了兩千元車資,她說,已經見了面,就應該給錢。
他認識了一名二十五歲的女孩,是看到他的徵婚啟事來找他,兩個月後向他「借」了三萬給外婆看病。內科醫生說,交往了一段時間,給這些錢也是理所當然。
還在風月場合結交了一名女子,向他「調」十幾萬說要買房子,將來可以作為愛窩,經過他主動調查,發現並無其事……
談話至此,我有兩個想法。第一,我似乎也有騙婚的感覺,只不過不是騙錢。第二是:我也可騙他的錢。然而第二個想法稍縱即逝,太荒謬了。太荒謬了。
我說有事必須離開,並向他道歉,我似乎真的過意不去,他說要送我一程。從碧富邑走出來過信義路時,他刻意想扶我;另一次在車內,收音機裡播著內容生疏乾燥的訪談,他伸手很快地摸我的肩膀,突然說:「妳正面側面都好看。」他開著車,駛向敦化南路,下車時,我說:「再見。」內科醫生從車內探身說:「如果妳不找我的話,大概是妳怕丟了。」到現在,我還不懂那「丟」字是何意?
我離開的那一刻確定我不會和他結婚。幾天後,他曾再打過電話,很客氣地在答錄機裡詢問我的近況,我沒回電話。
陳玉慧與名人對談愛情與婚姻
陳玉慧vs.謝哲青 我相信愛情,不是婚姻
時間:二○一四年十月十二日
地點:台北青田七六
謝哲青(以下簡稱謝):為什麼在這麼多年後,再度出版(《徵婚啟事》)這本書?
陳玉慧(以下簡稱陳):真的很多年了,它是自然而然成為一本可以再版的書,要感謝讀者。
謝:是你的作品中最被大家談寫的一本對不對?
陳:對,可能議題的特殊性,它曾被改編電影,如今又二度賣出電影版權。
謝:它被拍過一次電影,劉若英的版本……
陳:這個議題似乎歷久彌新,不退流行。
謝:其實《徵婚啟事》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作品,我自己差不多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注意到。
陳:你注意到什麼?
謝:我覺得《徵婚啟事》一書最特別的地方便在於以這種徵婚的形式來做男女感情的論述。廿年前,那時男女之間情感的角力,沒有那麼懸殊。所謂懸殊,很多人會覺得女生是比較弱勢的角色。現在反而男生成為弱勢,女生可能條件太好了,好到她不知道在這麼多平庸的男人中,怎麼去挑一個廝守終身的人。我也認識很多仍然未婚的女孩子,她們說「不是他們不好,而是沒有好到可以當終身伴侶」。
陳:現代女孩最後的選擇是,妳要跟一個不怎麼好的人在一起,還是妳想要獨自生活下去?
謝:就我自己的成長歷程來說,我覺得大部分台灣男生都是按部就班的,他們連談感情的方式都是按部就班。
陳:台灣的男生怎麼按部就班?
謝:我覺得他們把愛情和婚姻當考試,從廿年前,大概就是教改的時候,那時開始他們學的是建構式數學,我覺得他們談感情就像是建構式愛情。
陳:可不可以解釋一下?
謝:男生預想什麼東西就是一百分,慢慢來扣。女生是從男生是零分開始來算,慢慢加。所以為什麼女生找不到伴侶,是因為她加不到及格的標準。
陳:男生是用加法?女生是用減法?
謝:應該說女生用的是加法,就是一開始完全沒意思,或是說一見鍾情基礎分是十分吧!然後,慢慢從生活小細節去累積之間的默契,要累積到一個門檻。但我感覺台灣男生沒有自信,並不是說那種耍帥,而是就物質上,台灣男生容易自卑。以我自己來講,我在工作過程其實並不順利,我工作了很久,但沒有固定收入,甚至沒有第一桶金,我的女朋友一個一個跑掉,我有很長一段的魯蛇(loser)人生,我的人生有很大的變化是這六、七年。在那樣子時,反正我們也沒有女孩子一定會嫁給我們的條件,就算女孩子願意,我們沒有房子、沒有車子,對方父母也會挑剔。我被挑剔過非常多次,所以後來對感情也會怕。
陳:所以你才說現在的台灣男生很弱勢。
謝:很弱勢,其實是情感上的弱勢。
陳:所以都是魯蛇嗎?
謝:他們情感上雖然很弱勢,可是很霸道。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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