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畫療傷--一位藝術家的憂鬱之旅 宋文里(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所長及副教授)
 

  精神分析家漢斯.婁沃(Hans W. Loewald) 曾說:對於童年記憶的「恢復」其實常常意謂著一種「創作」──第一次把不可言說的記憶變成語言而說出來:「回憶…並不是重新錄製,而是創作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如果你不明白這話的意思,那麼,藝術家盛正德畫筆和文筆之下的回憶,就在告訴你這些。

  我在幾年前曾經參加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藝術家團體聚會,其中以畫家居多,還有些詩人、歌者、藝術教師在內。這個聚會沒有一定形式,參加者也常改變,地點則是在新竹、苗栗、台中之間流動。我們原先是要稱作「畫友會」的,後來有人認為「話友會」更好,因為我們湊在一起的因緣,多半是由話語交流而起。我和盛正德算是這個團體中最老的幾位之一。但我們有個基本的差別──我總是很多話,而盛正德的言語則常是沈默。

  我到過盛正德在竹南時的畫室。當時他用相當表現主義的手法,簡拙、沉練而帶點撩亂地描繪一些莫名的憂懼。他說他喜歡的是神巫式的咒語和諭言。後來他開始進入中港溪計畫,回到相當寫實的畫風。我也看過那批畫作。印象深刻的是畫裡的靜默無聲,尤其是那幅《蓬萊溪畔的長崎》, 我看得屏息噤聲,不能言語。

  之後就在他山上的新家,看他所謂的憂鬱症時期。我覺得,和他之前的作品相比,這些凌亂的畫稿和塗鴉不能算是畫。是他不能講話了,連沈默也不行。但是,我和他說,和他相比,我碰過的孤獨或苦難,我發生的憂鬱和焦躁都不算什麼。再經過年餘之後,讀到他這些筆記,我才瞭解:不是憂鬱不算,而是當人能把憂鬱說出來,要算。憂鬱的疾患剪斷了人的舌頭,扼殺了喉間最後的發聲意圖。但是,像盛正德這樣,在最後關頭,竟爾停佇而回身轉向記憶的,我不知道能有幾人。

  在本頁的註腳中,我偷渡了一個字眼「情感迻換」(transference),也暗地說明那是一種關於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理論想像。漢斯.婁沃在討論弗洛依德的「昇華」(sublimation)概念時,強調了藝術形式和人的關係之間必要的理論接合之處。讀到這裡,讀者諸君一定會滿腹疑竇,想問我為何提這些生硬理論?是的,我在話友會中確實常常這樣講話,而那些話語的朋友們也都知道會是這樣。他們歡迎我,就是為了這樣的理由。不過,他們不是只歡迎我談弗洛依德的什麼,而是,很可能像我要提的下面這段話:

  1我最近閱讀Hans Loewald的一本精神分析著作Sublimation: Inquiries into Theoretical Psychoanalysi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8),好幾次發現他所講的話,都深獲我心。但他講的「回憶…並不是重新錄製,而是創作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這句話則先是取自Gilbert Rose的摘錄,(見於Rose的The Power of Form.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1980)一書(p.25)。後來,在Sublimation一書中,果然找到Loewald自己說的,雖不是同樣的用字,但應是同樣的意思-他說:「他(Freud)在解釋這些情感迻換(transference)時是說:那是revisions(修訂;重新見識)而不是reprints(重印,畫面複製)。」

  2這些畫作收錄在盛正德繪著的《有一條河名叫中港溪-中港溪畫記》裡(苗栗縣立文化中心,1999)。這本畫冊裡載錄的作品大多數已經被別人收購,但《蓬萊溪畔的長崎》被他兒子盛鎧留著,我知道他永遠不會把這幅畫賣掉。

  藝術家再怎麼沉默也已經說了很多,只是他的說法好像承載著太多不能言語的記憶,所以他的口舌變得凝重。而即便在不須多話的時刻,我也早已「理論性」地知道:這些圖像終究會變成對於母親,或來自母親的記憶。

  我說的母親不是指大地,或故鄉,但誰又能辨別她們之間的異同?在記憶裡頑執不去的,最後都會混然成為一體。這懷抱著小孩而哭訴的母親,和讓人滑跌滾落、而致遍身傷痕的溪谷,誰說不是同一個?

  甚至死亡,也是一種想望,想望回到母親懷裡。只是,這被壓迫而致無聲的母親,她早已成為死不甘離的孩子自己。

我是母親 母親是我
我不斷向她伸手
她卻不斷向後逸離
我走入深山去尋覓
但我一直回不到她那裡
我找不到 我自己

  我看過母親被壓迫而流淚,看過母親窘困不知如何養活成群孩子,但我從未真正感覺到向母親伸手而不能及。而詩人/藝術家只是以他自己的生命為我們的幸運而兀自承擔著苦難?他為我們表現出我們所不能表現的命運?而甚至他的母親, 原本就是我們的母親?

  話友會很久沒聚會了。上一次是因為侯俊明和阿麗的婚禮,我們在盛正德山上的家裡相聚。我記得我們把他家的大廳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婚禮祝辭。但也有從婚禮而延伸到命運的各種禱告和咒語。後來行吟詩人李峰把這些言語通通收在他的即興吟唱歌詞裡。盛正德夫婦和孩子則在後面護持著我們。

  我不知道心理治療能不能單獨地發生治療之效──如果不是因為有些命運相繫的朋友們一起互相拉拔的話──孤單的我們,離開諮商室之後,是不是一樣會在人群裡頭孤單地哭泣?

  這算是我給盛正德的一段禱詞。但願我們的話友會能繼續到盛正德家裡,以回憶的話語而相聚。

宋文里 於新竹寶山 山湖村
二○○二年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