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白先勇著

9折$ 243
  最近相繼讀了王鼎鈞、白先勇的文字後,便瘋狂的找起這種初版已有十年、二十年,而至今仍有出版社再版發行的經典文學。很多愛讀書的部落客都爭相讀著最新出版的翻譯小說,以前我也是這樣,不停的向前走、向潮流走,可只要一回頭,看到了那些在這裡土生土長的文字,且被它們打動過一回,便教人不自覺的停步了,開始退出隊伍,往回走。所以,近期的書單上,出現了黃春明、蕭麗紅、朱天文等人作品,打算等明年書展一網打盡。

  我實在是被這種文字撼動到了,終於了解到為什麼經典要讀,又是何種經典最教人手不釋卷的讀(此經典並不包括意識流或村上式的故事)。每個時代都有一種行文的風格與感覺,流行於當世,卻會囿於時空而無法穿透歲月的隔閡。可就是有一種文字,樸素,平易,像一張白麵皮,卻能巧妙、妥當地包囊住作者或當代的感情與思想,不讓說教或情緒化的字眼露餡,讓妳慢慢、自然地去細嚼。這文字表面看起來不起眼,但去細嚼,去慢嚥,妳便因這濃郁的感情、強烈的味道,而深深被它牽連著。

  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就是歲月,歲月就像大洪水,一來就會把所有東西都給摧毀,不管它多繁盛過、多龐大過。但這樣的文字具有普世性,得以成為一個安全平穩的載體,將作者的感情、思想載渡至歲月長河上所有的碼頭停靠,讓不同世代的人去感受、目睹他們已經不可能再經歷的時代。王鼎鈞如此,白先勇也是如此,這便是文學大家。

  《孽子》是非常有名的同志文學,電影、連續劇都以此為本翻拍過,故事之好、之曲折,人物李青、龍子、楊教頭、傅老爺子等經典典型,也都不需要再多所贅述,大家都非常熟悉。不過誠如作者自言,他想寫的不只是這一群人,他要寫的更是父子的關係,以及由父子擴大到的個人與國族的關係。

  從故事一開始,就能感覺到作者的企圖。主人翁李青詳述了他們這方黑暗國度晝夜顛倒的作息、流浪奔逃的性質、隱藏不得見光的卑微性,然而主詞的性別卻不明說,要不就說「我們這個圈子的」,使得本書「男同志」的焦點是非常模糊的。可以想像,在本書初版、相當保守的當年,讀者們是如何對這模糊的地帶感到神秘費解,卻又好奇渴知。或許作者不明寫出來,是礙於當時仍是保守緊繃的社會風氣,不好坦白言之,但也可能,他另有他想。

  我覺得,因為不明說,因此使得這群被述說者的範圍擴大了,不只限於男同志,更包括了在這座大城市裡被大眾排斥、驅逐、不被認同的孤立者,要說政治犯、輟學者、叛逆青年、藝術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不管何時,不論何地,被孤立者總是必須獨自忍受那樣的寂寞、殘忍與窒悶。《孽子》將這份孤獨、徬徨、無望寫得很深,深到每顆人心都能感受到那灰色的靜默,雖然你我不是書中所謂的那一個圈子的人,卻還是可以感同身受,讀到悲愴處眼裡壓抑著眼淚卻不敢流,感覺若流了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光用文字,就能讓人心頭快要爆裂的感情,那便是龍子王夔龍。在公視的連續劇裡,龍子是庹宗華演的。一知道是庹宗華演的,想到他可以如何的將龍子那為愛而歇斯底里的模樣演得淋漓盡致,我對龍子這樣的悲劇人物便更無可自拔。看過《孤戀花》的細膩、精緻,也更大嘆為何當時沒發現《孽子》的悲與痛。

  龍子的瘋狂,很嚇人,那種細緻卻黏膩,願意犧牲卻不顧自己與他人感受的愛,強勢佔有得讓人透不過氣,會讓人想逃。作者不用形容詞,直接用動詞,寫出龍子如何緊追不捨,如何強勢佔有,讓每個被他關懷的人想逃,連讀者也想逃。但龍子的愛,其實不只是生理上的慾望,更是他對自己境遇的一種投射。他所救、所助、所愛的每個孩子,都是貧窮無助,都是眨著一雙對世界感到惶恐畏懼的眼睛,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感情不被回應的自己,被父親視為妖孽、不得回家的自己。他想救別人,其實也想要救自己,然而他救了別人,只是讓他這異於常人的感情陷得更深,越是出手幫助,感情越是滿溢,卻沒有正常的宣洩,只會將自己也吞沒了進去。他讓人覺得壓迫,其實,他更讓人深深感受到的,是悲憫的滋味。

  相對於龍子那狂烈的感情叫人撼動,傅崇山傅老爺子的關心與救贖則是靜默的,哀悼與懷念是沉寂的。那種衝擊感雖然與前者不同,一切都是安靜的、默默的進行,卻也凝聚著一股被壓抑的強大哀慟。作者也從不用形容詞,而是用了安靜的名詞,緩慢的動詞,寫出一個衰老的父親,在晚年懷想著曾經和他一樣意氣風發卻死於這孽障之命的兒子。他只能靠著做善事、照顧更多像他兒子一樣遭遇的孩子,來聊作寄託,度過他這淒涼孤獨的晚年。

  傅老爺子的死,其實才是本書最悲愴的結局,最後一篇〈那些青春鳥的行旅〉只是一段激烈過後的餘韻。寫傅老爺子的死,作者還是秉持著他的筆調--只用低沉的動詞來寫。通常寫到這種最戲劇化的高潮點,總不免會帶出許多非常情緒化、感性的字眼,此為意在提高整個氣氛的濃度,因為不如此作為,著者怕自己的劇情功力不足以感動人,因而多此一舉。但作者寫傅老爺子的死,卻是一串又一串的敘述句,沒有一丁點帶著情緒的字眼,然而很神奇的,這樣的文字卻讓我們確實的感受到李青那不斷壓抑、再壓抑、累積、再累積的悲慟,最後到達一個滿點--身穿黑西裝黑領帶的王夔龍趕來見傅老爺子最後一面,不斷的磕頭,哭出那不像人的聲音的哭聲--那整場的悲傷與心痛才隨著血紅的夕陽景色,一起爆開在讀者的心中。

  而在傅老爺子安靜的生病、安靜的離去的過程中,其實這樣的寧靜更有一種將人捲入回憶懷想的氛圍。我便一直看到了,傅老爺子的兒子傅衛--因那不堪的事,舉槍自盡的時候才二十六歲。他可以驕傲英挺的穿著軍裝,站在他父親身邊,被人盛讚不愧為將門虎子;卻也可以痛哭得像個孩子,想向父親解釋坦白真實的自己,卻遭到父親的鄙夷與輕視。最後,他舉槍自盡,切斷了所有與父親的糾葛,包括父親對兒子的寵愛與期待,還有一輩子都說不出口的恥辱。

  傅家父子的過去,已是王夔龍與其父親走上的路途--陰陽相隔,再沒奢求原諒的可能。而李青與他父親之間的衝突,更是傅家、王家父子的縮影,但仍有轉圜的可能。或許傅老爺子就是看到了這個可能,想彌補那場悲劇的錯誤,因此他待李青,以及和他兒子同樣被這世界拋棄的孩子,就像父親一樣的好。作者寫這層好,也是靜謐的、溫潤的,一切盡在不言中。傅老爺子的話不多,但在李青因驅逐而被逼得冷然淡漠的視角中,這老人家的所作所為都是一股昏黃的暖流,即使他只是在睡前為李青在玄關留盞燈,對被驅逐者來說,也是無微不至的關懷與諒解。

  李青與王夔龍因為傅老爺子的存在,而稍稍得到了一點原諒與救贖,彷彿這就是他們父親對他們的了解、體諒與包容。看著待在傅老爺子家的李青,總想,如果現實可以繼續這樣粉飾下去就好了,然而,傅老爺子還是過世了。隨著傅老爺子的死亡、下葬,那把這群孽子給逼到最黑暗的角落的世俗再度重現,化成沉重的棺木,壓得這群青春鳥氣喘吁吁,逼得他們走上像墓崗一樣曲折陡峭的人生路途。這群青春鳥只能繼續飛,沒有任何停棲的繼續飛,飛到死為止。

  最後,〈那些青春鳥的行旅〉一片平靜,淒涼之後,依然是沒有任何改變的現狀。然而在《孽子》中,一直都讓人很感動、也很難過的,是孽子們身世的延續性。王夔龍在阿鳳與李青眼中看到了當年惶惑不安的自己,所以想愛、想救,想拿自己的血來餵飽這些可憐的雛鳥。李青雖然對這種愛感到窒息想逃,然而這似乎是這群青春鳥的一種血統,當他看到了和他自己一樣遭遇、身世的孩子時,他竟然也無法割捨,也想用自己的血去溫暖他們。比如故事中間出現的那個傻小弟,還有故事結束時出現的那個穿著單薄的翹家孩子。於是,在沒有任何前進、改變、依然如此黑暗的現實下,這群孽子繼續用那微弱的小光,在黑夜中彼此依偎、彼此取暖。

  看到《孽子》這樣的故事,真的是感到非常驚豔。即使現在已經投入下一個故事了,但是腦海中頻頻浮現出的依然是這群到死都不被最在乎的人原諒的孽子。這是個有二十年以上年齡的故事了,但作者的文字與情節編排並不老派,仍活於我們這當下。寫出的畫面感是實的,卻又不甘只是描繪實景的貧乏刻板,而是用畫面去烘托出人物的處境,以及處境下的心境,使得人、心、景結合,把妳捲入無法輕易拔出的哀傷沉痛感。將讀者帶入這麼深刻的感受裡,讀著讀著,總是熱淚盈眶,能做到這地步的文字,真是不得了。

  寫出這麼好的小說,是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