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當情愛注入城市───序宇文正《台北卡農》 陳芳明
荒涼的城市,陌生的街巷,倉皇的人群,隱藏多少不為人知的愛恨情仇。攤開一張都會的地圖,俯視阡陌縱橫的道路,假設自己站在其中一個路口,幾乎可以想像每天的每一時刻遇見任何行人,都各自懷著強弱不同的情感,錯肩而過,又揚長而去。龐大的都市空間,像一隻消化力極強的蜘蛛,讓市街上洶湧的喜怒哀樂幻化於無影無?。日出日落的節奏沒有改變,四季循環的速度也未嘗稍緩。如果從高空鳥瞰城市的白天與黑夜,高樓低簷的容貌永遠冷漠地座落在那裡。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應該是都會蒼茫風景線的最好寫照。
都市的表情不必然都是那麼冷漠。如果容許情感注入街口巷道,注入高樓地鐵,有多少被遺忘、被忽視的故事都將復活過來。在捷運,在圖書館,在紀念堂,在健身中心,有太多看不見的情感從未止息地流竄。歧異的道路,不同的建築,長短的距離,構成每位單一個人的生活空間。在寬窄不等的空間,存在著悲喜的情愛。絕情的都會,不時會冒出多情的人際關係。宇文正的小說《台北卡農》,細緻地點出在大廈的陰影,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在無人察覺的角落,生動的愛情故事,像歡愉的詩,像悲傷的歌,默默地扶搖升起。
這冊小說可能是近年來說故事技巧頗具突破的最新嘗試。宇文正的筆非常乾淨俐落,不拖泥帶水,不突發奇想,敘事節奏帶著一股淡淡悲哀的氣味。都市裡的每一個空間,就是一則短篇小說;所有的空間銜接起來時,正好可以構成一部長篇小說。每一個故事,既是開端,也是尾端;甚至只是敘事過程中間的一個橋段。閱讀時,無需拘泥從何處啟閱,當然也不必擔心選擇在何處終結。
宇文正彷彿是在暗示,一旦走進城市,每個空間,每次遭遇,都是屬於生命的偶然。然而,每一個偶然的故事背後,還有更多的偶然在牽引,在安排,在開創。每個空間都會發生錯綜複雜的人際互動。旁觀別人的故事時,小說會以「我」的身分出現;當自己的故事被人議論時,卻又變成「他」或「她」的角色。各種人稱的交錯,其實是心理與地理之間的相互替換。有時好像會迷失在故事裡,卻又在另一段故事找到了出口與銜接。這是一部充滿強烈空間感的小說,在故事的流動中,時間幾乎失去它應有的意義。主導整個故事的主軸,是記憶,是情感,是生命的惆悵與無奈。
小說裡的十四個故事,暗喻著這座城市的十四個空間:地下鐵,咖啡館,社區警衛室,音樂教室,便利商店,中正紀念堂,電梯,忠孝東路,美體小舖,牙醫診所,寵物店,一○一,運動中心,重慶南路。彼此毫不相干的這些空間,隱隱約約卻有一線細微的命運連繫起來。無情的冷漠都市,容許庸庸碌碌的生命在這個空間聚集,在那個空間分散;就像一個故事在無意中形成,又在不經意中斷裂。宇文正站在一個神祕的高處,仔細端詳每一段悲歡離合的燃燒與熄滅。以詩的語言,描述愛情的完成與未完,失婚家庭裡孩子對親情的渴望與失望,已婚女子對過往生命的感動與感傷。現代都會的愛情,幾乎每一個都帶有殘缺;在千瘡百孔的經驗裡,有時卻又暗藏些許小小的幸福與滿足。
然而,生命中往往不能閃避抑制不住的悲傷。每到傷心處,簡直不能抗拒,只能馴服地領受。〈電梯〉這則故事的結構非常完整,把一位受到傷害的孩子心理狀態寫得極為傳神。父母離異時,沒有人能夠預測會為小孩鑄造怎樣的傷口。他發展出奇怪的行為,常常把穢物、垃圾塞進鄰居的鞋子。他總是幻想電梯是一個神奇的盒子,只要按一個神祕的按鈕,就可到達他內心所指定的時間點。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父母還未離婚以前的時間。電梯是一個隱喻,是一個心理空間。然而,心理願望並不能改變地理現實;願望未遂時,奇怪的舉止便伴隨而來。失序的生活,將會為未來的生命創造什麼?似乎已看見答案的端倪。
宇文正大膽以近乎詩意的散文體經營小說,似乎使人聯想到張讓。宇文正顯然還有更大的氣魄,嘗試一種開放式的敘事技巧。在現代都會裡,一位女子面對的是一個可疑的世界。宇文正緊緊扣住「可疑」的不確定與不安全。從少女成長到少婦的過程中,究竟要迎接多少危機與挑戰。每一個危機,每一個挑戰,在她筆下都可以形塑成一則迷人的小說。《台北卡農》在都市的每個空間都找到進去故事深處的入口,彷彿是一種拼圖遊戲,每一個圖片都不可或缺。在慢慢拼貼的節奏裡,一位都會女子的容貌,命運,情感,記憶,逐漸浮現出來。那是一個女性的傷心史,也是每一位現代女性的成長史。
因為沒有開端,也沒有終結,小說中的每一則故事都是一個入口。這是宇文正的想像最為迷人的地方。尤其是小說的最後一個空間〈重慶南路〉,又開啟了另一個故事。使人不能不懷疑,是不是最後一個故事才是整部小說的開始。在故事的結尾,她寫下一段接近詩意的語言:「她在這個城市裡,這個奇異的,什麼都可能存在的台北,也許今生就黯淡了,而更可能像許許多多的台北女人一樣,在一番生活淬煉之後,重新活了過來,明亮耀眼,好像永遠都不會老。」
宇文正是極具空間感的寫手,在小說創作的道路上,正要釋放她的能量。有一天她的筆終於也能觸及人性空間時,勇敢面對人間的醜惡與邪惡,小說當更有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