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拉薩「3.14」事件當晚,親歷事件的年輕友人(他隨後無辜被拘押五十多日),對身在北京的我說:其實我們很懦弱;雖然我們常常把「民族」、「西藏」放在嘴上,可當大難臨頭時,往往是底層百姓不顧一切地走在最前面,比我們勇敢多了。是的,當那麼多人發出內心積怨已久的聲音,還有更多的人躲在一旁沉默著。我也沉默著,沉默了許多天,不是因為別的,比如日漸逼近的危險,在一個中午明確地出現,說著北京話的警察很和氣地宣佈我不能出門。倒不是因為怕他怕他的單位怕這個國家機器,而是太多、太多的百感交集,堵塞了喉管充滿了大腦僵硬了敲打鍵盤的手。
我對一個從美國捎來問候的漢人友人說:「這些天……巨大的痛苦,還有某種幻滅的感覺……我無法言說……就像一個歌手突然失聲……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巨大的悲憤和掙扎……。」就像一個歌手突然失聲,原因在於內心的幻滅和掙扎。幻滅來自於我們身在的這個國家,更來自於我們需要相處的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但幻滅不等於厭世,也不等於由此滋生對抗的勇氣,所以還會在內心掙扎。之後的幾個月,我總是聽見一個聲音,它源於我青春時節的偶像、後來漸漸忘卻的義大利女子法拉奇(Oriana Fallaci),她在911事件發生之後寫到:「在這些時刻,如果我們保持沉默,那將是一個錯誤,而言說卻是一種義務。」作為一名記者和作家,她寫過、說過許多話,但唯有這一句在拷問我的內心。
是的,言說是我的義務。對於寫作伊始就書寫西藏,並以一個藏人的內心來書寫西藏的我來說,如果在這樣的時刻保持沉默,不只是錯誤的,更是可恥的!為求一己心安,我開始用大事記的形式,從3月10日那天寫起,記錄我所瞭解到的每天發生在多衛康大地上的血與火,發表在我的部落格上。而我知道,如果沒有各地藏人冒著巨大風險給予幫助的話,遠在北京的我是不可能獨自承擔這份記錄的。正如茨仁夏加先生在序言中所說,「……西藏各地的人把報告送給她,好像她就是這些重大事件的正式記錄者一樣。」大概有多少我認識的、我不認識的同胞,是那黑暗的日日夜夜的親歷者?我仍然記得那黑暗的日日夜夜,我枯坐在電腦跟前,除了記錄就是記錄。經常是,聽到那些令人悲傷的消息,我的淚水打濕了鍵盤……我要感謝我的朋友們,但我不能說出他(她)們的名字,因為許多人還在藏地,或者他(她)們的親人在藏地。而我與我的朋友們建立的深厚友情和寶貴聯繫,在於我是難以形容的福報。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我們彼此支撐,彼此鼓勵,讓彼此不感到孤獨無告,不感到孤立無援,事實上,我們是在不同的地方為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充當著見證人和記錄者。
5月底,我的部落格在遭到數次攻擊之後終於徹底被攻陷。我知道欲將我的部落格置於死地而快之的是誰。在朋友們的幫助下,經過艱難的振作,我重又建立了一個部落格,繼續書寫大事記。不久我重返藏地,一次是6月,一次是8月,但一次比一次的時間更短,這在以往從未有過,更是我自己並不情願的。我想去康和安多的所有地方,我想在拉薩住很長很長的時間,我還想如過去那樣,去岡仁波欽環繞神山,去拉姆拉措朝覲聖湖,去以前去過的沒去過的多衛康所有地方,那裡是我的故鄉那裡是我的家啊。然而事與願違,8月回拉薩,由於被警察審訊和搜查,竟然只住了7天,令我黯然神傷。離別時,母親的歎息道破某種真實的處境:「現在的拉薩已不是去年的拉薩了,現在的你也不是去年的你了……」
確是這樣,在發生了三月間的大事之後,圖博(藏語,西藏)已不是過去的圖博了,所有的博巴(藏語,藏人)也不是過去的博巴了。2009年伊始,回顧真相畢露的去年,我在給自由亞洲藏語節目的文章中這樣寫到:「彷彿一樁樁變故就發生在昨日,鮮血尚在流淌,硝煙尚未消散,而在血與火中奔湧的熱淚、升騰的憤怒,對於我們許多人來說,依然還是非常真切的體驗。這是因為,在龐大的黑幕後面進行的陰謀依然發生著。……也許我們應該做一個針對藏人的隨機調查,在其認識的藏人當中,有誰被打死了,有誰被拘捕了,有誰還在獄中,等等。比如我,從3月10日至今,已有十二個相識的朋友遭到拘捕。最早的被捕於3月15日,最晚的被捕於11月底,其中拉卜楞寺的喇嘛久美在這一年被捕兩次,至今還在獄中。在我被拘捕的朋友中,兩人是女性,三人是僧人,其他人各行各業。八個在拉薩,一個在西寧,一個在夏河,一個在紅原,一個在北京。除了一位朋友雙親已故,其餘都有家庭,或父母年邁,兄弟姊妹連心,或有相守的丈夫和妻子,以及年幼的兒女……也許我們每個人都可以來做這樣的統計。還可以做更為詳細,更多紀實性的記錄。這不會是很快可以完成,務必仔細、確鑿、完整,那麼,那些消失在無人知曉的無邊黑幕裡的生命,將為2008年的血與火,提供無人能夠抹煞、抵賴的真相。」
也因此,我打算將這份大事記付梓出版,這即是對2008年的紀念,也是對1959年的紀念。1959年,藏人永遠忘不了的「阿居阿古」(藏語,1959年),如果以為早已忘卻,既是誤解更是某種霸道心理作祟。迄今整整五十年,歷史必須要歷數,不只我的寫作需要擔當這刻骨銘心的歷數,還有許許多多與我血脈相關的藏人都有著這份使命。但這不是控訴,我們的佛教情懷可以寬恕每一個遭際,只不過,寬恕不等於遺忘。但這遠遠不夠,如同本書的出版尚還不是真正的言說。真正的言說,有待許許多多的人都來發聲。也因此,我要把這本書獻給歷經1959-2009年的西藏;獻給,依然是,我無數次許願生生世世重返的西藏……。
需要說明的是,這是一份並不完全的大事記,始於2008年3月10日,止於2008年8月23日,由於種種限制,所記載的只是我作為個人能夠獲悉和收集的消息,可謂挂一漏萬,冰山一角,不足以反映藏地現狀全貌。而且,雖然對8月之後,在藏地仍然發生著的抗議與鎮壓,以註腳形式做了補充,但還是有許多事件未能錄入其中。事實上,直到今天,在去年震驚世界的西藏事件即將週年之際,廣大的多衛康藏地依然發生著種種不人道、不公正的事件,西藏的苦難還在繼續……。
我要致謝臺灣允晨文化公司,在2009年3月10日,西藏和平抗暴五十週年紀念日這個特殊的時候,出版這本書。
我要致謝藏人學者、被國際公認為「西藏現代史的重要史學家」——茨仁夏加先生。2008年11月和2009年1月,我的一本涉及2008年西藏事件的時評集《西藏:打破沉默》,被翻譯成加泰蘭文和西班牙文,在西班牙出版了。茨仁夏加先生撰寫了序言。其實那篇序言更適合這本書,而且在2008年的那些日子,我每日記錄的大事記皆由茨仁夏加先生負責翻譯英文並發表,我們之間的交流,真正實現的是境內外藏人心心相印的現實。
本書中的圖片部分是我和我先生王力雄拍攝,部分是我取自網路。其他署有真名或「佚名」的圖片,有的出自境內外藏人,有的出自外來旅行者,在此表示謝意。另外,還有佚名者拍攝的圖片取自網路,基於反映當時真實情勢而下載,皆出於把事實公諸於眾的共同目的,鑒於無法聯繫拍攝者或無法知道圖片來源,在此一併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