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刀光閃處看虛無 李長聲
我為什麼活著?
發出這個疑問的,不是未經世事、徬徨歧途的年輕人,而是五十五歲的小說家柴田鍊三郎。他三十五歲獲得直木獎,四年後創作日本武俠小說史上的典型形象「眠狂四郎」,從此為周刊雜誌寫連載,周復一周,像上班族一樣,工蜂般筆耕不輟,從不曾間斷。過了知命之年,仍同時在四個周刊雜誌上連載著小說,還要上電視、下酒館,如日中天,卻覺得自己有什麼東西被一點點削掉,同時對一切事情都產生了空虛之感,喟然自問。日本作家愛自殺,甚而令一位中國名作家感嘆中國之所以少見偉大的作家,就因為中國作家自殺的太少了,想來當時愛讀柴田小說的芸芸讀者或許要擔心,他這般厭世,可不要一走了之。幸而他接著說:
「就當那時候死掉了……
這種心情使我任何時候都放膽行動,卻沒有投筆蒸發的勇氣。」
那時候沒死掉是一段怎樣的經歷呢?
柴田鍊三郎生於一九一七年。他夫人回憶,說他寫男人寫得好,但寫不來女人心理,因為家裡三個兄弟,沒有姊妹。柴田自道,從祖父到兩位兄長都從來不說謊,唯有他是說謊大王,天生有講故事才能。向溺愛自己的祖母表明要當個文人,得到支持:你從小愛撒謊,能派上用場。喜歡惡搞的柴田也為之啞然。從小好讀書,小學二年級已讀完六年級課本。語彙豐富,令師生驚嘆,也許是這種資質使他上慶應義塾大學選擇了中國文學科系,畢業論文是《魯迅論》。在校開始寫作,頻頻發表於校刊《三田文學》。佐藤春夫有弟子三千,柴田是其中佼佼者。不願進政府機關或大公司俯首聽命,就職於日本出版協會。
二十五歲應徵入伍,喝醬油裝病,正好醫生是老同學,給他開了個莫名其妙的病名,病退回家。但不久又徵召,上運輸艦當衛生兵。暗夜行駛在巴士海峽,被美軍潛艇擊中了兩顆魚雷,艙底一千六百多士兵幾乎全部隨輜重沉入海底,只有甲板上的少數人得以跳海,而浮海不死更寥寥無幾。柴田在海上漂浮了七個小時獲救。死裡逃生,卻不曾把巴士海峽漂浮寫成小說,僅僅這樣說:「只是茫然的漂浮在海上」,「在我的思維中,那幾個小時完全是空白的」,「假如我是利爾亞當伯爵那樣的天才,就不會把那幾個小時只當作空白棄置吧」。利爾亞當(1838-1889)是法國小說家,出身貴族,在漂泊與貧困中堅持反世俗的精神主義,作品有《殘酷故事》、《未來夏娃》等,柴田文學從形式到內容都深受其影響。
柴田曾寫道:「作家不論寫怎樣荒唐無稽的小說,雖程度有所不同,卻必然把自己的經歷編入其中。我眼下正寫著的小說《眠狂四郎無賴錄》刀光劍影,當然是對讀者過剩奉獻的空想的產物,那也編入了一些自己的經歷。」巴士海峽沒死掉的經歷是不可能加以虛構的事實,他越是不寫,那陰影越是籠罩在人生及文學上。活人看著死,而他用死過一回的眼睛看著生,彷彿從死裡得到的生不再有尊嚴,要加以折磨。這種自虐具有現實意義,是日本戰敗,處於美國占領下,對環境壓抑的自虐。從日本戰後文學來說,柴田表現了與野間宏、大岡昇平等作家同樣的戰爭體驗,只是文學類型有所不同罷了。
一九四五年從戰場生還,復刊《日本讀書新聞》,編輯《書評》雜誌。身高一米六十八,足以讓周圍仰視。總是像浮世繪上的歌舞伎藝人那樣撇著嘴,據夫人說,那就是在微笑。近來成出版熱點的白洲次郎就表示過不滿,說是拿柴田這種人沒辦法,介紹大公司頭頭,他也不像樣點點頭,再不能給他介紹人。柴田自有魅力,好些後輩作家圍著他,如遠藤周作,說他看上去可怕,其實很會照顧人。柴田常說作家要放蕩無賴,和他交往十多年的黑岩重吾認為他並非無賴派,從來都嚴守交稿時間即足以證明。像井上靖、松本清張、五味康祐一樣,柴田是「二刀流」,既能寫「時代小說」,也能寫「現代小說」,《善魔之窖》描述了戰爭期間在日本出版協會工作的生活。
做了多年編輯,轉而靠一枝筆維生。給低俗的色情雜誌寫稿子,遭佐藤春夫訓誡,改邪歸正,寫出《耶穌的後裔》,便獲得直木獎。那年月不像現今,獲獎也沒人像蒼蠅似的盯上來約稿,寂寞了四年。一九五六年新潮社創刊《週刊新潮》,約柴田寫武俠小說。據說從中里介山的《大菩薩嶺》主人公機龍之助的名字得到啟發,也要給自己的第一個劍俠起個令人過目不忘的好名字,對,誰都不能不睡覺,就讓他姓「眠」。那麼,性格、境遇呢?浮想日本故事中的英雄,要盡力不與他們雷同。「武俠小說的主人公以往不是求道的精神主義者,就是正義漢。而且,拔刀大擺臭架子,裝腔作勢。家世顯赫,對於女人是清教徒,一切都過於理想化。我就要一一反著來。」始自中里介山的機龍之助,到林不忘的丹下左膳,大佛次郎的赤穗浪士,武俠小說主人公向來是日本式虛無主義者,似乎也藉以避開對嗜殺成性做出解釋。「眠」也虛無,可虛無的原因呢?混血兒,面貌像十字架上的耶穌,便帶有虛無的宿命,就好像社會上引人注目的美國大兵與日本女人之間的混血兒現象。刀也不再是「武士的靈魂」,完全是凶器。圓月殺法像催眠術一樣使對手喪失抵抗力,戰無不勝,也不是要把眠狂四郎寫成劍豪,而是讓他走與劍豪正相反的路,必須背著現代罪惡感,左右為難地活下去。柴田曾四讀《宮本武藏》,塑造了與武藏截然不同的狂四郎形象,極富魅力,文筆也超越吉川英治文學的拉雜冗長,像冷漠的管理社會般直截了當,更具有現代的節奏與速度,兼有西部電影的效果。
周刊上連載《眠狂四郎無賴錄》的同時,又在日報上相繼連載《遺劍知情》、《孤劍不折》,再加上《美男城》,這三部小說的時代背景前後相連,主題都是寫人生的虛妄,自成系列。連載《孤劍不折》之前柴田寫了一段「作者的話」:
「德川幕府確立了長達三百年的封建制度,畢竟像一大偉業。為此,奠定牢固的根基之際,需要施行可怕的黑暗政治。
我總好選的主人公是反抗這種強權的時代犧牲者。以孤劍締造一國的時代已過去,這時被置於以孤劍反抗那強權的命運的人怎樣活,對此,與前作《遺劍知情》同樣,作者抱有巨大的夢想。」
柴田曾說過,大眾總是在期待著什麼,大眾文學的樂趣就在於因應那期待。大眾對《孤劍不折》主人公源四郎期待甚麼呢?武俠小說不同於其他小說,魅力是一把劍,憑著小說家天馬行空的想像,它可以替讀者實現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願望。空齋善於相劍,說源四郎的劍不吉利,但決鬥之際,宮本武藏的養子宮本伊織手中的名劍卻喀嚓一聲折斷了,或許這就是大眾的期待,雖然作為時代的失敗者,源四郎所作所為終歸是虛無。不過,正如魯迅所言:「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柴田故居在東京都內的高輪。他崇拜魯迅,文筆也滿是漢文調,有時還穿上中國長袍,但室內布置完全是西洋趣味。有專架擺放自著,或許他忽而愕然,自己究竟寫了幾萬張稿紙呢?寫了如此之多,尚未厭倦,是麻木呢,還是神經過於強大?據夫人說,柴田寫不出來時焦躁不安,但人過五十,就變得安靜了。他打算六十歲封筆,安享晚年。
柴田鍊三郎卒於一九七八年,享年六十有一。
導讀者簡介
李長聲
1949年出生。隨筆家、翻譯家。曾任吉林人民出版社日本文學雜誌編輯、副主編,自一九八八年僑居日本,任職於出版教育研究所,專攻日本出版文化史。為北京、臺北、上海、廣州等地的報刊撰寫專欄,結集有《四帖半閑話》等。譯書多種。中文創作以隨筆,散文居多,基本內容多為日本風土人情及日中文學界的話題。曾為《日本新華僑報》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