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詩人學者的「三一」結構
義芝要出版他的學術新著,囑我寫序,我既感榮幸,復覺無限惶恐。現代詩於我,去已遠矣,況原本於詩即無慧根,則何才何能足以贊一辭,固無需辨。但以此書為我衷心盼望已久而不可得者,欣喜之餘,自樂略綴數語以為誌。
我與義芝相交甚晚,我甚至不記得如何開始相識,又何時進而相知相友,而我們平日實甚少往來聯絡,故古人所稱「君子之交淡如水」,頗能況喻我與義芝的情誼。但我於義芝,自始即覺其有真性情、真才華、真學問。義芝性敦厚,恆與人為善,我曾屢見他對前輩的敬重、對同輩的肯定、對後輩的提攜。唯義芝絕然有他明確的原則、信念以及是非標準、價值體系。我亦曾目睹他在眾所同然、默然的會議中,如何剴切表達相異的見解;亦曾聆聽他對眾所稱道未遑多辨的人物、書刊,如何莊肅直切地提出鏗鏘的評論;而最令我動容感激的是義芝演講、上課的神采─他吐辭典雅優美暢達如連珠綴玉;他音調起伏抑揚頓挫如風水相遭;他熟讀典籍,古今詩文佳構、理論睿見,信手拈來,左右逢源,又無不精到貼切。我坐在旁邊、坐在台下,思維情感隨其蜿蜒跌宕縱橫靜止,感受那所有才華、涵養、學識背後熊熊燃燒、遏抑不住的熱情。世間恆有才華者、恆有學識者、恆有熱情者,俱可貴矣;然三者兼之,則難得而誠可敬重愛惜!於義芝我愈來愈有如上的衷感,知我者、知義芝者,必不以吾言為妄。
義芝的真性情、真才華、真學問,亦表現在這本書中。他以「文化研究」的角度探討具有「不可化約、不可替代」的特質的台灣現代詩人,一方面企圖展現戰後台灣現代詩史的重要軌跡與面貌;一方面有意指出這樣的研究角度,面對未來台灣經濟社會依然劇變/遽變,以及台灣詩潮繼續不斷斷裂、銜接、雜混的現象與脈絡,允為益相契合的研究路徑。由此,我們就不難看到義芝的宏微兼具觀察力以及他深刻準確的觀點。而書之題稱「現代詩人結構」,更印證了義芝既能揭示詩人自我創作完足的內在結構,復能排列安置其在時代共同結構中的適當位置,同時詮釋、彰顯其在共同結構中的意義。因之,雖然義芝始終強調他的「文化研究」角度,而事實是「本書既是詩人的研究,也是詩史的研究,更是詩與個人、社會、家國、時代經緯萬端關係之抽絲剝繭的論述」。它當然是「文化研究」,卻也是文學藝術性的一種側面詮釋與呈現─畢竟,本書中不可避免、必須觸及的「文本分析」是如此細膩深刻(各章多例,不煩備舉,從略);書中的文字論述又如此簡潔優美、明暢有力(觀其緒論及頁16論林亨泰詩史地位,已可知矣!)而在理性、客觀論述之後所提的觀點,尤清晰流露作者的懇摯情懷,試看以下諸例:
顯然,1990年代至今,鄭炯明沒有可傳誦的新作,對於一位重量級詩人,這是極大的危機。鄭炯明的詩生命如果真的停憩於1990年,那將是台灣現實詩潮一大缺憾。
我們有理由期待:針對眼前正在進行中的台灣發展,江自得能不能集其史識、焠鍊詩心,發現新的課題、新的社會病灶,展開一位醫者的敘事新頁!
無邊的社會現實不僅「主體意識」一環,近十餘年來台灣政治板塊劇變、權力核心易位,李敏勇如何面對最新發生的種種「傾斜」、「禁制」、「虛偽」與「不公不義」?他作為「異議」詩人代表,將如何開拓表現的新局?深受讀者注目。
陳鴻森勇於對環境現實批判,國民黨執政時代如此,民進黨執政的今天他也沒有任何踟躕、尷尬,沒有改變詩人的立場。具備人文關懷,勇敢超越意識形態樊籬,是他展現的意義。
必須穿越「迷障」,才能「再生」。台灣的歷史有太多糾纏的矛盾、失去的記憶、惶惑的探求,曾貴海的詩學有助於我們解讀二十世紀台灣詩人難言的心境。
倘若再無人依血統主義將「本土」一詞作為意識形態的符咒,「台灣」必是大家共有的情感標的、共有的思想根源。…「外省第二代」詩人的台灣之愛與父祖已為本省籍之詩人並無差異性,…當中國文化之質素已被台灣鄉土的書寫所吸納而失去焦點,我們揭示河海交會這一可喜的風景,期待大家一起建構更壯闊的台灣心靈。
閱讀本書,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出,義芝論詩不夾纏意識形態,亦實無意識形態。他只懷一顆「詩心」,就詩論詩、就史論史,筆下所及對象,不問其性別、族群,一以其詩之藝術價值與歷史價值為依歸,上文摘錄種種,固一則可見其對真正詩人之崇敬,再則可見其對真正詩人之期待,三則表現其在當前台灣意識形態氛圍依然詭譎,令人惶惑中的「心苦」─而終則畢竟一一呈現其對台灣現代詩發展,乃至台灣社會發展的願想。
最後,必須指出本書論述方法兼融傳統/中國、現代/西方的特質。關於前者,略觀其分「對傳統的觀點」、「與古詩人的交遊」、「對古典詞語的活用」、「對民族文化的渴求」等目以論余光中,以及頁40以下有關□弦深描「故園」之語詞的分析等即可知,那完全是傳統中國文學研究慣用的方法。關於後者,略觀其對林亨泰主知論的新辨,以及藉十九世紀後期俄國文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藝術與現實的美學關係》與法國文藝批評家加洛蒂「無邊的現實主義」以論戰後世代 《笠》詩人的「現實意識」「現實主義」亦遂可知。近年以來,我愈來愈有如下之感:一個用功的詩人,他寫的論述格外迷人,因為有學術的深廣為其基石骨幹,而辭采與才情共融驅策的彩筆則點捺勾畫出其線條肌理,使人讀來酣暢淋漓,知性感性、學術之真與藝術之美兼而得之,誠無上之享受。早年之余光中與近二紀以來之楊牧,彼以縱橫敷愉之筆論文論詩莫不可為見證,如今義芝之作亦令人有「有為者亦若是也」之嘆。綜上所述,本書見證義芝之真性情、真才華、真學問,信不誣也。
書籍序為中國古典散文中源遠流長之重要文體,其始固以其籍為主述對象,後則頗易以其人,此中佼佼者殆宋之歐陽永叔。歐陽為友人詩集、文集作序,莫不深描其人,使其音聲笑貌人格修養躍然紙上,往往成千古名文。對這樣的作者、這樣的境界,我真的是心嚮往之!如今為義芝大作寫序,結結巴巴步武古人之跡,但筆力不足以舉之,瞠乎其後遠矣!述義芝之人,既無以表其精神;論義芝之書又無以著其精彩;真是兩頭落空,愧何如之!不過,我堅信,學者閱讀此書,必有所得、亦必有所感,則本書固不僅有現代詩史研究上的學術意義,也為台灣現代詩人、現代詩學者的「心靈」留下鮮明動人的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