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1
胡桃裡的宇宙
世界疊覆著自己,等待展開的瞬間。它不畏不避,不逃躲不隱藏──隱藏只是人們主觀的意向。但我們總以此責問,像是迷宮中的老鼠,聚於一隅相互撕咬鬥爭,苦無出路,遍體鱗傷,卻不知道答案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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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九年開始,我與性傑決定合力撰寫現代詩詮釋,作為《找一個解釋》的第三部曲。這其實起源於一個單純的心念:對於一切文學作品,都必須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去閱讀,才能讀出其中深藏的滋味。所以我們決定不用教科書式的作者和題解,不以制式化的知識堆砌來介紹作品,而以散文創作的形式來進行詮釋,目的就是為了讓讀者能夠更親切地貼近作品本身。
在這些篇章裡,我們不約而同的採取了同一種寫作策略:先是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找到可以跟詩作本身相呼應的部分,然後再慢慢契入詩作,簡單的介紹詩人和詩作的背景,並且進行形式和意義上的詮釋。我相信這樣的寫作策略目的是很明確的,其用意就在於告訴讀者,特別是在教育體制之中,長期對於文學作品的閱讀有所誤解的學生:現代詩絕非詩人的囈語。它真切可懂,真實可感,並且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接下來的說法或許帶點神祕主義的味道。我私自以為文學作品如同一扇窗,不僅僅是讓人透過窗口看見天空,人們也能夠透過窗口窺見室內所發生的一切。不僅如此,那在窗玻璃上隱隱照出的,其實不正是我們自己的倒影嗎?因為人事物交相折射映現,是人們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真實樣貌,是以當下的存在擁有更多詮釋的可能;而詩更是這樣一種存在,能夠溝通天地神人,揭示事物的本質,所以當我等試圖以自己的角度理解世界,世界總有辦法提醒我們:要以原初的面貌尋我,否則不如相忘江湖。
當我的存在被打開的時候,也就是世界開啟它自己的時候。原諒我在這裡竊用史蒂芬.霍金的書名,但我並沒有要談論科學的意思。物理學家對於時空關係提供了種種模型,他們相信高維空間是存在的,研究事物存在的方式,有助於揭破宇宙的奧秘,並且找到物質與力量的根源。我想那其實更接近於一種隱喻,以某種方式告訴我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甚至更專斷地說,除了透過詩人的眼睛,除了詩,我們別無其他尋得天堂的方式。
所以我們閱讀文學作品,尤其是詩,其實是為了要看見。看見這個世界,也看見我們自己,創造自己最大的可能。美國女詩人林妲.派斯坦(Linda Pastan)說,寫詩是一個探索發現的過程,它提供了一個管道,使我們發掘出自己其實了解卻不自知的東西。而我們讀詩也正是為此。如同偉大的波赫士說的,每當我們重讀但丁或莎士比亞的某一句詩時,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成了創作這詩句時的但丁或莎士比亞。
因為所謂「自我」,這個我們以為是獨一無二的東西,其實是最普遍而無差別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我」,它讓我們與他人有所分別,卻又自行抹除了這個分別。所謂的「獨一無二」變得根本不重要,因為我們完全無法確定那究竟是什麼。我們只有透過閱讀與反思,不斷感知、擴大內在的這個自我,才能知道我是誰,知道是什麼共同參與組建了這個我,知道自己存在的目的與意義。於是詩的價值就呈現在我們面前了:詩就是讓一切敞亮無遮蔽的鑰匙。
當我們能真正的讀一首詩,讓詩帶我們上升到存在的高度,俯瞰迷宮花園,透視胡桃裡的宇宙,則我們的活著,同時也就是在著了。
這就是詩給我們的保證。這就是更好的生活。
吳岱穎
後記2
最幸福的事
詩是我的信仰。
讀詩與寫詩的時候,我彷彿進入一個神祕的宗教儀式,說要有光就會有光。詩讓我忘卻煩憂、日常的瑣碎與疲勞。詩讓我微笑,看見另一個完美無瑕的宇宙。詩帶來想像,驅趕現實與功利,為我保存了歲月的靜好。面對生活本身,我快樂的憑藉只有詩。
詩意的生活,是多麼難得。現實環境扼殺了詩的可能,我卻一再渴望詩意的生發。藉由詩,抵抗所有殘缺與醜惡。
二零零六年,臺灣的高中教育在制度上有重大改變,「九五暫行課綱」倉促上路,二○○九年正式推行。新的課綱規定,高中三年要修習二十多門學科,一堆選修課程看似開放自由實則形成另一種閉鎖。國文與歷史兩科,無可避免的捲入意識型態鬥爭之中,喧擾不休。作為一個高中國文老師,我原來只想本分的教書,盡力在我的課堂中排除那些無謂的干擾。然而,當體制巨獸干擾到教學現場,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新的課程結構裡,國文學科教學時數驟減,而考試的夢魘揮之不去。我既要面對學生升學的需求,也必須在極度壓縮的時間裡分享知識與智慧的熱情。
在我讀書、教書的歷程中發現,任何事物只要與考試掛勾,學生就不會喜歡。那時,教育部規定了高中生必讀的四十篇古文,幾乎也暗示了考試的方向。為了讓學生對古文感興趣,我向《幼獅文藝》提了一個新專欄,結合現代生活來談古文,由建中教師吳岱穎和我(當時任教於花蓮高中)輪流執筆。我們希望用知識散文的書寫方式介紹精彩的古文,同時也分享私自的生活體驗。從生活出發,寫出自己的感動,進一步把這份感動傳遞給讀者。課本裡收錄的文章,原來都是活生生的,只是被選擇題與標準答案弄得僵死、毫無生氣。為考試而讀書的下場,就是讓自己的生活成為煉獄。只有為了自己的生命而讀書,才能讓自己不斷汲取源頭活水,發現那些感動人的力量。
我也曾思索,為什麼要讀文學?
閱讀文學作品對我來說,最大的意義就是理解他人,並且重新認識自我。對他人作品的理解,正也可以是自我的理解。所有傑出的作家都肯定讀經典的重要,在經典裡面深刻認識永恆的人性。但閱讀經典的歷程有點辛苦,因為要先讀通,才能找到感動。吳岱穎跟我各自認領自己喜愛的古文篇章,大量閱讀相關文獻,進行梳理、詮釋,同時提供個人的生活意見。後來這一系列文章結集出版,是為《找一個解釋》。
即便經過了一個世紀,現代中文教育那個古老的爭論還是陰魂不散。課本裡的文言、白話比例,總是跟意識型態、政治鬥爭牽扯絞繞。我們都太習慣用二分法去看待事情,民國初年不也這樣夾纏地談,說白話代表進步、西化、現代化,文言就是守舊、保守、落伍……。如果能不斷反省,加上充足的論述空間,有些事情可以談得更細緻。臺灣現在面對此類議題,往往變成激情的操作,實在相當危險。
在教學現場,我一直覺得古文、詩詞比較好教。因為歷代以來充足的論述、闡釋,讓我在解讀文本時無所畏懼。相對的,現代詩文缺少詮釋,眾說紛紜往往造成教學的困擾。特別是對新詩的見解,言人人殊,諸家詮解莫衷一是。西崑雖好,總是無人可作鄭箋。於是,岱穎與我試圖理清脈絡,用自己的生活為詩句做箋注。二○○九年一月開始,為期兩年,在《幼獅文藝》進行一系列的介紹,談我們喜愛的現代詩人與作品,企圖寫出更好的生活。我們所能做的,頂多是提供一種可能,把諸多傑出的新詩介紹給普通讀者。從三○年代的徐志摩寫起,一直接續到一九八○後出生的詩人,不斷的與詩對話,因而重新找到生活的意義。這些篇章如今收為一冊,取名為《更好的生活》。
那些影響生命至深的作品,至今仍然無法忘卻。我用自己的生命經驗詮解詩篇,同時也在這些詩篇裡看見了自己的歡笑與哭泣。我更加確定,生活沒有標準答案,詩也沒有標準答案。被制式規範所宰制的世界,並不是我所喜愛的世界。讀詩的喜悅,是讓想像開放出來,也讓意義開放出來。我在其中,領略到無與倫比的自由。詩是我的信仰,是我抵抗無聊無意義的憑藉。人生中有詩意的陪伴,是最幸福的事。
只可惜,這薄薄一冊書中,所能分享的快樂實在有限。只好等待來日,更完整的交代讀詩的樂趣。我惦記著這些傑出的詩人:周夢蝶、洛夫、向明、楊喚、□弦、白萩、葉維廉、敻虹、席慕蓉、蕭蕭、白靈、楊澤、詹澈、劉克襄、路寒袖、零雨、孫維民、陳克華、羅任玲、鴻鴻、李進文、顏艾琳、唐捐、陳大為、廖偉棠、鯨向海、孫梓評、吳奇叡、楊佳嫻、陳雋弘……他們的詩歌都曾經照亮了我的生活,帶來新鮮的氣味。如果可以有下一本新詩詮釋的書,我希望更貼切的介紹這些詩人,分享他們的作品帶來的感動。
生而為人,生而為現代人,我渴望著更好的生活。因為預期可以更好,這當下,也就意義俱足了。
凌性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