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美洲虎太陽下》(Sotto il sole giaguaro),是第一本在卡爾維諾過世後出版的書,由米蘭的噶爾藏提出版社(Garzanti)於1986年5月出版。書中收錄三則短篇,在1972年至1984年間曾完整或部分發表,當時卡爾維諾即計畫將這三篇放入以五感為主題的書中,但關於視覺及觸覺的另外兩個短篇未及完成。
為了讓奧斯卡叢書 的讀者更了解《在美洲虎太陽下》,以下摘錄了卡爾維諾於1983年春天在紐約大學人文研究中心做的一場演講講稿片段。這篇講稿的義大利文版(英文版於1983年在《紐約書評》發表)1985年刊登在《國際文學》雜誌 春夏號,標題為〈已書寫與未書寫的世界〉(Mondo scritto e mondo non scritto)。
我所屬的族群 ─ 如果以全球角度來說是少數,但就我的讀者群來說是多數 ─ 清醒時會花非常多時間待在一個獨特的世界裡,那是ㄧ個橫排文字的世界,在那裡話語接踵而來,在那裡每句話每個段落都有它們固定的位置:那可以是一個很豐富的世界,而且說不定比未書寫的世界更豐富,不過仍然需要某些特別妥協才有辦法安居其中。當我要離開書寫的世界,在另一個有三度空間、有五感、有數十億同類,我們習慣稱之為全世界的地方找到自己的棲身之處時,每一次對我而言都形同再度經歷出生的衝擊,得在所有混沌的感覺中理出一個清楚的輪廓,選定策略,才能面對這意想不到的世界而不至被毀滅。
這個「重生」每次都會用一些特別的儀式來宣告我進入了另一個人生:舉例來說,戴上眼鏡就是一個儀式,因為我近視眼,而我看書的時候不戴眼鏡,大部分有老花眼的人則剛好相反,這時候他會拿掉閱讀用的眼鏡。
……。
數百年來,閱讀習慣將智人(Homo sapiens)轉變為閱讀人(Homo legens),但這並不意味著閱讀人比智人更有智慧。不閱讀的智人能夠看見跟聽到許多東西,而我們今天已不具備這類感知能力:追蹤獵捕動物的足跡,觀察風或雨即將來襲的徵兆,從樹影和夜空星星的高度來判斷時辰。智人在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的能力優於我們也是無庸置疑的。
話雖如此,但我今天在這裡並不是為了鼓吹文盲,以重拾舊石器時代人類的智慧。我們失去的固然值得惋惜,但我並沒有忘記這個結果其實得大於失。我只是試圖了解我們今天能做什麼。
……。
我正在寫一本談五感的書,以彰顯現代人已經失去了這方面的能力。我寫這本書的困難之處在於我的嗅覺不太發達,聽覺不夠專注,我不是老饕,我的觸覺很不敏感,而且我還有近視眼。 我必須很努力才能掌握每一感一定程度的感覺和之間的細微差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辦到,不過這次跟以往一樣,我的目的不在於寫書,而是改變我自己,我想這應該是每個人類行為的目標吧。
你們會抗議說你們比較喜歡能傳遞實實在在擁有過的真實經驗的書,好吧,我也是。可是在我的經驗裡,促使我寫書的動力始終是某個你很想認識並擁有,而你卻沒有或遺漏掉的東西。我對這一類動力知之甚詳,我在那些看似站在高處向我們傳遞絕對經驗的偉大作家身上也看到了這樣的動力。其實他們傳遞給我們的是接觸某個經驗的感覺,而不是已經獲得的經驗值。他們的秘訣就在於懂得永保渴望的力量。
話說回來,我相信我們所寫的往往是我們不知道的:我們之所以書寫是為了讓未被書寫的世界透過我們得以表達。當我的注意力從橫排書寫的制式規範中轉移到沒有任何句子可以容納或說盡的多變複雜性的時候,我覺得更能看出在話語的另一面有某個東西敲打著監獄的牆壁,想要掙脫沉默跳出來,試圖透過言語說點什麼。
味道知道 (在美洲虎太陽下)*
* 此一短篇與書名同,1982年6月1日刊登於FMR雜誌 時標題為〈味道知道〉(Sapore Sapere)。後依據作者說明,皆以〈在美洲虎太陽下〉(Sotto il sole giaguaro)為名。
品嘗,一般是指運用味覺,接收感覺,尚無需深思或熟慮。嘗味比較是以品嘗為目的,知道品嘗的是什麼;或表明我們對感受到的感覺有一個知覺的反應,一個想法,一個經驗法則。也就是拉丁文的Sapio,是隱喻直覺,也就是義大利文知的意思,本指直接的知識,而且該知識凌駕於科學之上。
托馬瑟歐 同義詞辭典
Oaxaca發音是瓦哈卡。我們那時住的旅館前身是聖凱特琳娜修道院。我們第一個注意到的是一幅畫,掛在通往咖啡廳的一個小廳室裡。咖啡廳叫「靜修廳」。那是一幅深色油畫,畫中有一個年輕的隱修修女跟一位年老的司鐸並肩站著,雙手微微懸在身側,僅差咫尺就會碰觸到自己。就十八世紀的繪畫而言,這兩個人像略顯僵硬,是典型殖民藝術中未臻成熟的恩典畫,但散發出讓人不安的感覺,彷彿蘊含了深刻的苦痛。
畫的下方有一首很長的訓世詩,有稜有角的草寫體密密麻麻地寫了好幾行,黑底白字,帶著崇拜頌揚兩個人的生與死,他是本堂神父而她是隱修院院長(她出身貴族,十八歲就進隱修道院靜修)。他們之所以會一起入畫是因為一份無與倫比的愛(這個字在西班牙經文裡充滿了對非俗世的渴望),讓隱修院院長跟她的聽告解的神父三十年來連結在一起,因為這份偉大的愛(這個字在宗教的詞義上有所昇華但並未排除肉體的歡愉)使得比司鐸小二十多歲的院長在神父過世一天後開始生病,並在愛(這個字彰顯一種真理,讓所有意義都得以集結)的鼓舞下到天上去與他相聚。
歐莉薇亞的西班牙文比我好,就某些語意艱澀的字給了我翻譯上的提示,幫助我解讀故事,這也是我們兩個在閱讀期間及之後唯一的交談,彷彿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齣戲,或一種幸福,任何評論都多此一舉。那幅畫有某樣東西讓我們覺得膽怯,或應該說,讓我們覺得恐懼,讓我們不舒服。我現在試著形容當時的感受:那是一種失去的感覺,一種淹沒人的空虛。至於歐莉薇亞那時候在想什麼,她都不說話,我也無從得知。
然後歐莉薇亞開口了。她說:「我想吃核桃醬辣椒(chiles en nogada)」。然後踏著夢遊者的步伐,有點不太確定腳有沒有踩在地上的感覺,我們往餐廳方向走去。
夫妻生活中最美的時刻莫過於,什麼都不用多說,我立刻就重建了歐莉薇亞的思路:這是因為在我腦中也展開了同樣的聯想,儘管比較遲鈍混沌,而且我要是沒有她也不會有此覺悟。(未完)
書評
卡爾維諾的「現象學轉向」 南方朔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在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九日因為突然腦溢血而逝。在那之前,他早已決定要針對五感,各寫一篇作品,他並在一九七二年寫了〈名字,鼻子〉,一九八二年寫了〈味道知道〉,一九八四年寫了〈聆聽國王〉,但五感中的觸覺與視覺卻再也無法完成了,它是卡爾維諾留給世人最大的遺憾。
後來,他已發表的嗅覺、味覺及聽覺以《在美洲虎太陽下》為名,於一九九二年出版。這三篇他最後的作品,相當於他創作生涯的終末曲,但因它是卡爾維諾最後之作,這部作品也就可以與他的其他作品串接起來,讓人對卡爾維諾的作品可以有通貫的理解。
有關卡爾維諾作品的定性,後來的許多評論家如坎農(JoAnn Cannon)等皆由其風格,歸之為後現代主義之列;但像費瑞蒂(Gian Carlo Ferretti)、福蘭希斯(Joseph Francese)則提出另外的見解:認為卡爾維諾的敘述方式,所透露出來的基本上仍是晚期的現代性,卡爾維諾並未像後現代主義那樣否定因果或否定世界的客觀「整體性」(totality),他只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對事務的確切意義,保持著高度犬儒的懷疑。正因這種懷疑,遂使得他的作品在外形上與消極的後現代主義有著相似性,但除了這種外形和敘述風格有消極的後現代特性外,但卡爾維諾並未將他的犬儒懷疑走到極端的程度。他那種以「演澤法所敘述的故事」(deductive tales),透露出他念茲在茲的,仍是要在這個意義已很不確定的世界,重建那種啟蒙的複雜理性與整體性。這也就是說,他們仍將卡爾維諾歸類在晚期現代性之列,特別是密西根州立大學文學教授福蘭希斯在他那部專論卡爾維諾的著作《陳述後現代的時間與空間》(Narrating Postmodern Time and Space)中,即以一種接近現象學的思維角度來敘述卡爾維諾作品中所透露出來的哲學內涵。這是部少見的專門討論卡爾維諾的著作,該書即對卡爾維諾的定性,做了相當哲學性的討論。
人們都知道,卡爾維諾在一九四四年,他只有二十一歲時即加入義大利共產黨的突擊隊,與法西斯和納粹浴血奮戰。而後他即以一個左翼作家的身分,以新寫實主義的筆法從事創作與半理論式寫作。在這個階段,卡爾維諾和當時多數義大利文化知識分子相同,在美學和知識見解上,都服膺克羅齊(Benedetto Croce,1866-1952)的思想。克羅齊乃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義大利最重要的哲學家,他以直觀美學取勝,但他所講的直觀亦有時代與道德上的妥適性。(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