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關於告別的姿態
葡萄牙導演奧利維拉Manoel de Oliveira在電影<尋根之旅>中,由馬斯楚安尼演一個老導演,帶著幾個人開車探訪他的舊時地。這是他人世之中最後一次向他隨行幾個愛他尊敬他的後輩,一同展開的追憶之旅。
電影鏡頭被置放在往後看而不是往前注視的前方。故我們看到的風景是一路直拉的倒行著。開著車的人都直望前路,只有那個老人,他的靈魂,是朝著已然過去的風景眷戀不去,他的眼睛他的鏡頭,那麼奇妙的請我們坐著一列反方向座椅的火車。
你初時有點不習慣,後來你發現,原來這樣子也不錯,你好像在回頭跟誰說揮手說再見似的。這世界是往前急速行駛的沒錯,但有人會往後望,像百多歲的老導演奧利維拉一樣,他說:死亡永遠不會失敗。
而告別式,陸續有來。
像導演念茲不忘的一個雕像,在地球的某個角落,矮小綠色精靈們,帶著藍色的垂帽,圍在石雕像的身邊取樂,不知那個頑皮的孩子把石雕的手給打殘,那個小石雕,肩上揹負著一根大木幹,蜘蛛網覆著一無所感的石像。是,它無生無死,有感的是我輩傷秋悲春的人士。是那個老導演賦予像綠色小精靈似的故事給他的童年,再交接給石像,吹一口氣,它活了過來。
而書中的告別,就只是那麼一點意思,想要一個規矩端正的姿態,跟某人某事某回憶說再見。其實這些人事回憶亦如石像,可能一無所感,我只是借之寄之,將所有剝落褪離的一如那倒退著的風景、聲色香味,一一收攏,藉以証明我之存在、他們之存在,並非虛枉。
雖則這樣的動作,已是一場虛枉。
一如季路在問死為何物時,孔老夫子曾經叱喝:未知生,焉知死?
但我還是想跟孔老夫子說說:其實,未知死,亦難以理解生之真義。季路問死,是大哉問,孔先生可能好心,不讓弟子陷溺於那一剎時全寂全黑後的想像。可你還是無法避免所有傷心的告別,所以書中裡的人物,都是我參加一場又一場告別式的主角,多麼的累人但又必需的儀式。這是時間給予我的一次又一次的凶鈴,鈴鈴鈴,鈴鈴鈴,你按下它,想繼續忽視它,沉睡在我現世的滿足和幸福裡。不行呢,貞子遲早會找到你,雖然你以為自己是主角,永遠都不會死,告別儀式的公平,如陽光雨露的公平,故它,更加的赤裸殘酷。
像費滋傑羅在班杰明的奇幻旅程裡最後,班杰明只感覺到:然後一全歸於黑暗。他的白色嬰兒床,他上方移動模糊的臉,以及牛奶甜膩的香氣,都一起從他腦子慢慢消失了。
但我又不灰心,因為已見識死,故生之可貴像個北歐冬天太陽似的,要好好享受。
一直到最後,我希望可以像馮內果那樣,他的兒子說,他老爸最後一篇演講詞的最後一句話,非常適合道別:謝謝各位聽我說話,我要閃人了。
告別之後,反正你知道,他們在那兒,他們可好了,薛西弗斯的大石腳下,我們還得屨行責任,繼續跳舞有時,工作有時,而四季三餐有時,一無所感如那石雕,扛著木幹,等著某天有人呼喚唱名。
而啁啾的小鳥,嘻哈的精靈,一園子的花草,正準備著你的,只屬於你的告別式。
推薦序
知情,並有情告別
羅大佑
——很久之後,許多人都因為我的外表而猜想我一定是一個老師時,沒有冒犯之意,我總是否定得很堅決,實在是因為我對早起晨操那痛苦的經驗,令我從不曾有做老師這偉大的志願--張家瑜,「由操場到廣場」
那真的好在她沒去當老師了。
我和張家瑜都是在香港落腳的台灣客家人,我早她來了十年,當然其中來來去去。這來來去去二十多年之間兩岸三地以及全世界起了人類有史以來可能是最大的變化,乃至於此書問世之時或曰已至世界末日云云……
和張家瑜通了個電話:妳書名真的要叫告別式嗎?非要那麼悽苦痛絕嗎?
我也沒敢多問。這年頭大家的心事都很多,何況寫書創作又是一件極其抽象微妙的事,許多事在隱喻之中可能迸發出另一種預想不到的能量出來也說不定。
會這樣說的原因,是張家瑜的第一本書書名叫做「我開始輕視語言」。從頭看到尾(好久沒做這樣的事了)也看不出這個女人為什麼以及何時開始輕視起語言這個每天我們都必須使用的工具。
於是就開始有點懷疑起這對小夫妻倆在吵架的時候是不是有人用字遣詞防衛過當或是攻擊過於激烈因而產生的暫時無法逆轉的狀態失控使然?
哦!對了,這是張家瑜的第二本書。
因為替她的第二本書寫這個序而有幸讀到所有原稿才赫然發現那篇「我開始輕視語言」竟然就在章四的第三篇,擺在一篇叫「數字.謎底」的文章之後——哦!原本是在說對於話語的權利的責任:
「我們輕浮地或無知地對待著我們說出口寫出字的表述狀態,亦是我們輕浮地或無知地對待這個世界,那莊重的小心翼翼的表情,不再顯現於我們的臉龐。我們故作輕快,其是膚淺。故作可愛,其是無知。我們故作若有所思,其是空洞如一稻草人。」
這裡說的當然是那些做官或話語權的人,以最軟弱甚至懶於辯護的型式,以道歉的語言姿態,逃離責任現場,上行下效的官場師道。
就這樣,張家瑜極小心的打開了她行囊中收藏住的熱情與忠誠,一個字一個字的,將那些字,寫自於一枝一枝的玉兔牌鉛筆,那是她的父親親手在前一晚睡前用心,工熟藝巧地仔細、美麗削出來的雙層鉛筆盒上層的鉛筆,而於日後鍛鍊出來的美枝的字,從操場到廣場,從利舞台到新舞台,從一○一大樓到維園,從被記憶背叛到馬雯(張家瑜之女)的成長……,終於天女散花似的,以一個女作家的完全樣貌,把它們以文字的初始形態,圖像為證的出版了出來。
賈伯斯已死。這個真實世界再難逃逸,口憑莫須有者覆不易假人以變節之名,每個人只有更加辛勤的守住自己開墾出的那方圓之屬地,繼續深耕以防眾叛親離——啊呀!ROSE!(張家瑜英文名)守不住自己記憶與靈魂的,如何守住親人與大眾?捨得自己女兒或父親日後或回憶受苦的,大約也無法承受得起離鄉之後。背井遠離的腳步吧!
所以,假如正在翻閱此書的讀者對於章一一開始的母親入夢在生病臉容扭曲惡夢乾媽自殺守靈叩問死亡老先生沙粒流逝者醫院的偈語未及交待告別的死者突然就全黑了訃文等等的文字感到些許不安的話,別怕!
這些都是真的,但是!
人生不就是這樣?而且!
他們找羅大佑來寫這篇序的原因就是因為羅大佑做過——
醫生!
幹!不是嗎?生老病死,悽苦痛絕,怎麼樣?不就是為了替這些要繼續活著的生靈找一些更值得活下去更開心的理由嗎?張家瑜羅絲林美枝,當放逐越過為人們審視逃逸變節的複眼結構之浪潮以後,不是有被愛被需要,非浪漫非溫馨非詩意的自由自私的靈魂感,好的垃圾桶與泳池邊的閒閒時光嗎?
父親還是取得了最終的勝利的,一路從花蓮到墨爾本,那個搏擊才只是第二回合哪,Rose小姐!重要的是,知情,並有情告別且始之以文。行有餘力,渡假之時有不被干擾的藉口,與馬雯可共享那最空白空洞的那一種輕飄飄的狀態。
那,張家瑜的作家老公M. SIR,就會帶著一絲笑意不經心地對他的同行說道:「唉!文章是老婆的好,車子是我的比較漂亮,房子嘛!我都不好意思再說了!
編者的話
張家瑜這個人
本事文化編輯部
理應談談告別之於張家瑜,以及她希望藉由書寫告別,傳遞給讀者什麼。但我更想談談張家瑜這個人。
張家瑜是個讓人激動的作者。
我時時想起,當年在香港碰面的情景。那是香港書展行前,她說不管怎麼忙,都一定要抽出時間碰面。跟張家瑜碰面的當天聽了幾場演講座談,心情很興奮,也很困惑。見了面,她說我們去吃雲吞!異鄉的黃昏中,我們爬了一小段手扶梯,進了小而樸素的店面,吃了碗好吃的雲吞麵。一路上,我忍不住跟她說這次書展見了什麼人,剛剛聽了什麼演講,什麼人說了甚麼話讓我如何驚訝甚至驚慌云云。她面容安詳,不慌不急地聽我說,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情景有點像是童年一回家,我緊抓住姊姊的袖子急著跟她說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我並沒有姊姊。
我清楚記得,她離去後,我站在香港街頭走了一個小時,心裡非常激動。
去年底,為了規劃張家瑜第一本散文集《我開始輕視語言》的出版,同事開了幾次漫長的會議。大家都讀了文章,會開得異常的熱烈、激昂,印象中我好像要跟什麼人吵起來了以及誰都快跟誰拍桌子了整個會議室有點煙霧迷濛……現在想想真是美好的回憶。畢竟在現在這年代,我們好像越來越少只因為單純被文章打動,而興起想一起拔刀去革命的快意。
張家瑜之所以讓人激動,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這年代不復見的俠氣,帶我們回到美好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我們都會為朋友兩肋插刀。即使這個朋友你只見過一次面,或者沒見過面。
在這本書中,張家瑜要說的是告別。公司同事當然又吵了好幾次,眼見這個朋友行經死蔭之地,見證別人的痛苦與自己的痛苦,讓我們得到安慰並繼續活著,我們如何能心平氣和,毫不在意地過一天?我想,這是張家瑜給我們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