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
1是你嗎?
是你嗎?翻動書頁的是你嗎?
你剛踏入滾燙的世間,還是甫自水深火熱的地方歸來?你才扛起屬於你的包袱,還是即將卸下重擔?你過著你甘願的日子,還是在他人的框架裡匍匐?你興高采烈寫著將來的夢想,還是燈下默默回顧活過的證據?你身手矯健宛如美洲虎,還是已到了風中殘燭?
人生對你而言,是太重還是太輕?是甜美還是割喉的苦?是長得看不到終點,還是短得不知道怎麼跟心愛的人說再見?
2夢與街道
四年多前,我做了一個很短的黑白夢。夢中出現兩位老者,一男一女,穿黑衣,極老,一前一後慢慢走著,走在寬闊的乾涸河床曝露出的黑色礫石上。旁邊,有一個小孩也可能是個侏儒,躲在大石邊偷偷看著他們。夢自行運鏡,沒有對話,老者從小孩的右側緩慢地走到左側,最後,鏡頭停在小孩的白衣背影上。
幾乎也在這時節,我發現街道上、公園裡,輪椅老人越來越多,嬰兒車來越少,社會曾有過族群裂痕,現在出現的是人口裂痕,從「高齡化社會」即將進入「高齡社會」、可能邁向「超高齡社會」的統計數據佐證了台灣的處境。這衝擊著我。我這一代從小熟背衛生所宣傳口號「一個不算少,兩個恰恰好」,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短少嬰兒,而且彷彿被下了蠱,昔年那個蒸騰著夢想與青春、揮舞著汗味吹著稻風的島,似乎進入花果飄零。一夕間,人全老了。
夢預言了書寫方向。黑色礫石指社會環境也是邁向死亡的老年之路,那個偷窺的小孩或侏儒應該是我;夢點出,我自覺像個孩子或是內在力量像個侏儒,不足以處理「老」這麼沉重且龐大的主題。
但是,我並未走開,仍然偷窺著,埋伏在那裡,睜著我的散文眼睛。
3四個老師、十一位助教、六位學長
甚至,連助孕的指導療法都有,連胎教的書都可以找到,更別說關於童年期、青春期的教養。
生命落地,人生開始,指導手冊一路排開;成年以後,以主題區分,教你如何小額創業,如何買下第一間房,如何克服恐懼戰勝憂鬱,如何挽救婚姻經營家庭。接著法定退休年齡到了,六十五歲開始,可以遊山玩水過自己的日子,另一排鬧轟轟的書教你如何養生,如何消滅癌症,如何活到一百二十歲不生病。
沒有人教你,如何準備「老病死」?沒有人敢挑明︰你會老你會病你會死,相反地,那論調是︰你不會老,你不會病,你不會死。在酥爽麻醉、通體舒暢的氣氛下,怎可能自我反問︰若人人如此,那死的都是誰?
在生的現實裡,我們是否應該謙虛地想一想,靈魂可能是永遠輪轉的,但身軀是借來的,用壞了才歸還且不須賠償,已是莫大的福利了!
我無意寫一本指導手冊,但迫切覺得「老年學」(或老年產業)是一門有待各方齊力砌建的學問。作家關心的仍是世間現場裡人的特殊困局與突圍,生命之無奈與高貴。在醞釀的數年間,我常常浮出疑問︰這世間真的甘甜如蜜嗎?既然苦楚多過喜樂,為何又戀戀不能捨?街道上行走的多是蒼老者,肢體抖顫、步履艱難,卻又展現無比的堅強。老的過程非常緩慢,像黏蠅紙上一隻蒼蠅慢慢地抖動小腳,抖不出下文。等我們老的時候才能體會,老人嘴裡含了一顆沾著蜂蜜的石子,硬得會崩牙,可是咂巴咂巴之後,分泌了甜,又吮了一口生命的蜜。
然而,預言寫作方向的夢,同時也質疑自己的能力。我必須感謝不可思議的眾緣匯聚,齊力提拔了我。
二○一○至二○一二兩年間,我的親人走了四個;熟識朋友家中有長輩辭世的,共十一人;二○○八至二○一二,有六位熟朋友罹患重病,最年長的才六十一歲。四年之間,參加告別式帶回來的紗袋毛巾有一大疊。不管是基督教追思禮拜唱「奇異恩典」、佛教道教誦「阿彌陀經」,我都同樣流了告別的眼淚。四位至親中,有一位我侍立在側、筆記變化陪著走完全部病程,有兩位我在現場送他們啟程;這四位都是以肉身做講壇的至親至愛的老師,詳詳細細教我修習「生死學分」;十一位助教,提供各式各樣「人生終程」考古題,供我深思、解糾纏的謎;六位學長,化療、電療、插管、加護病房,從鬼門關爬回來,好似做了「疾病筆記」,替我劃出勇氣、意志等必考題。
不可思議啊,眾緣匯聚!我的書寫生涯裡從未出現像這書一般的鐵人三項式的磨鍊,我再不成才,有此不擇手段改造我的造化,種種人生角色都完足地歷練、多少滋味都嚐過之後,依隨死神踏查的軌跡,我自詡已有能力下筆。
4用文字搓一條繩索,渡河
我們的一生花很長的時間與心力處理「生」的問題,卻只有很短的時間處理「老病死」,甚至,也有人抵死不願意面對這無人能免的終極課題。然而,不管願不願意,無論如何掙扎、號叫,「老病死」聯合帳單終會找上門—先找上我們的父母,再找我們。大約從四、五十歲開始,我們得先承接父母的帳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和著肝腸寸斷、甚至滿腹怒火付完了帳單,接著,輪到自己的了。
「老病死」不僅是社會也是家庭、個人的總體檢,不僅只是肉身衰變,亦同步涉及家庭倫理、經濟、法律、宗教信仰、哲學素養...,這些倉儲,若等到事到臨頭再盤算,往往太遲。一個人老了,不只是一個人的事,是一個家的事,整個社會的事。生老病死是自然律,但走這條路的人怎可毫無準備、順其自然?一個毫不準備的人是不負責任的,他把問題丟給家人及社會。
文學脫離不了人生,這本書也可以說是直接從人生現場拓印下來的,視作導覽亦無不可,邀請讀者在風和日麗的時候預先紙上神遊。由於是現場,不乏也有Live段落,刻意保留該有的硝煙與疲憊,正在體驗的人或許心有戚戚焉、掬了一把淚,尚未經歷的或許嫌它帶了刺。我的用意不在刺,在於人。
然而,要把「老病死」學分修好,關鍵還是在於有沒有把「生」這門課讀好。是以,這本書需要複合式的書寫策略。正文五輯從肉身如舟、人生版權談起,往下才能談「老」「病」「死」。全書二十六萬字,各輯比例不一,又有「書中書」的安排;輯三「老人共和國」九萬多字形同本書的「書中書」,而我私心所愛的「阿嬤的老版本」三萬多字又似輯三的「書中書」。正文五輯之外,附掛五篇「幻想」,是我的自我對話。雖然天光還算燦燦,但轉眼變天的故事聽多了,我也得想一遍自己的凋零結局。用文字搓一條繩索,有一天,牽病榻上的自己渡河。
侍病送終、日常勞役、伏案書寫期間,宛如生死礦坑裡的礦工,日日忙得伸手不見五指。感謝老友黃姐每隔一段時間叫「小黃」運來她的拿手佳餚,減少我揮鏟的辛勞,解我倒懸之累。
5致讀者
有時,我想起你們。今生,用文字與你們做了心靈相流的朋友,無比榮幸。我也許不能記得臉龐、名字,但記得那些卡片、字條、信件、禮物,無一不是純然且誠懇的關懷,我衷心感謝。
熟悉我作品的你們恐怕也跟著我漸老了,設想你們也開始要修習父母的或是自己的「老病死」課程。你們伴著我走過浪漫、空靈、典麗、樸實,跟著我讀了「初生之書」《紅嬰仔》、看了「身世之書」《天涯海角》,現在也到了該翻一翻「死蔭之書」的時候了。昔時的青春悲愁如此純潔,都是真的,今日於沼澤叢林搏鬥這般認份誠懇,也都是真的,「完整的人生應該五味雜陳,且不排除遍體鱗傷。」這是我的感悟。
但願你們闔上書的時候,心生喜悅,如我寫完這本書的心情︰
相逢在人間,無比讚嘆,一切感恩。
寫於二○一三年一月,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