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然而,很美
我很少會因為推薦書的人而買書的,但村上春樹為傑夫.代爾(Geoff Dyer)《然而,很美》(But Beautiful)寫的文章除外。我本就是半個爵士樂迷,看到這本書不免好奇,翻開村上的譯記時,看到他提到依代爾的說法,這書是用一種「想像式批評」(imaginative criticism)的方式寫成的,就吸引了我的好奇。我打開書,讀完書之前就未曾再闔上了。
代爾用多樣化的敘事觀點、洗練的文筆重現眾多爵士樂手的生存狀態,也呈現了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態。而我最著迷於代爾將很難具體陳述的樂手風格與音樂感受化成文字。比方說他寫次中音薩克斯風手班.韋伯斯特(Ben Webster)的演奏:「慢慢地把樂音吹得如此柔和,彷彿見到某位農場工人把一頭新的牲畜抱在懷裡,也宛如看到某個當建築工的男人為心愛的女人送上鮮花......他樂聲的力道如職業拳手般厚重,但他吹奏起慢曲時,就彷彿在呵護著一隻身體冰涼、奄奄一息的脆弱小動物,只有你呼出的熱氣才能使得牠起死回生......」把盡是纏綿的韋伯斯特樂句化為具體畫面。我當時想,代爾一定對影像有像貓一樣的敏銳直覺吧。
當我收到《持續進行的瞬間》(The Ongoing Moment)的書稿,果然印證了我的想法,代爾不但對影像敏銳,而且下了大工夫把兩百年來的攝影史做了清理後,再用自己獨特的觀點展開。
許多投身學術研究的人都知道,清理資料是建立藝術批評的第一個難關,接著從荒煙蔓草中尋找一條相對明晰的詮釋之路,則是第二個難關(當然這條路有沒有創造性的風景是非常重要的事)。事實上還有第三個難關,就是用準確又不失優美的文字表現。但因為太多人做不到這點,所以常常有些學者就乾脆否定這個關卡的存在。代爾本身就是D. H. 勞倫斯的知名研究學者,他的《出於純粹的狂熱》(Out of Sheer Rage)就是將論文材料消化後以小說手法寫就的。而在《然而,很美》中,代爾以艾靈頓公爵(Duke Ellington)和哈利.卡尼(Harry Carney)開車到某個小鎮的旅程作為穿針引線的楔子,另一線以傳記小說手法讓眾樂手步向舞臺,逐一上場,彷彿一場獨奏與合奏穿插的競技。這樣勇於突破傳統藝評寫法的代爾,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寫攝影史?
雖然代爾書中提到他不想使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用的「刺點」(punctum)這個詞來解釋羅伯.法蘭克(Robert Frank)的攝影作品,而改用「小細節」。但我還是要說,代爾這本攝影書的寫法很接近「刺點分析、敘事」。
什麼叫做「刺點」?巴特在他著名的《明室》這本書裡,說自己意在討論攝影過程中,被觀看者的經驗與觀看者的經驗。問題是怎麼「選擇出」那些照片來討論呢?巴特說第一項元素就是照片的時空與場面,這是他用自身的知識文化就可以駕輕就熟地解讀的,稱為「知面」。第二個元素,則稱為「punctum」,這個字又有「針刺、小洞、小斑點、小裂痕、擲骰子、碰運氣」的意思。巴特說:「所謂相片中的刺點,便是其中刺痛我(同時謀刺我,刺殺我)的一個危險機遇。」
整本書代爾都從某個刺點轉到另一個刺點,它們包括「盲人、手、裸體、帽子、階梯、椅子、床鋪、籬笆、窗戶、車窗、雲朵、門」......而代爾以「持續進行的瞬間」的敘事,既常停留在一個刺點上,又不斷地讓時間流轉,中間則以引文讓讀者喘息思考。只是巴特講的是「照片中的刺點」,這本書裡還包括了攝影師本身人生的刺點、拍攝過程中的刺點等等。因此,讀者不僅讀到了代爾對相片美學、倫理、社會學的詮釋,還連帶地讀到了攝影家的人生片段、創作觀,與迷亂、傳奇的創作行為。
比方說移居美國後不被重視的攝影師安德烈.柯特茲(Andre Kertesz, 1894-1985),曾沮喪地對年輕的攝影家布萊塞(Brassai)說:「眼前這個與你重逢的人,是個死人。」他甚至把自己的作品分裝在兩只購物袋,放到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的門口。代爾寫道:「身為一名攝影大師,他必須像個街頭藝人,滿足於最微不足道的認可,滿足於漠視和忽略他才華的路人投進他杯子裡的銅板。他的目光銳利、優美、纖細、極富人性,但他得到的對待卻和盲人無異。」只是幸運終究回到柯特茲的身上,在戰爭中他曾交付給一位巴黎女子以致佚失的一批底片,竟傳奇性地再次出現,讓柯特茲重拾偉大攝影家的聲譽。
每讀到此,我都要懷疑,代爾根本是為那些拍下無數動人照片的攝影師們,留下另一種文字的身影。
而書中往往也將他的藝術觀點注入某些段落,讓我們彷彿讀到精采論文的睿智。比方說人們常說攝影在留取肖像的功能上幾乎取代了繪畫,但代爾說:「攝影無法像繪畫那樣自由。」因為皮耶.波納爾(Pierre Bonnard)畫他妻子瑪特(Marthe)畫了四十年──但她永遠是二十五歲時的樣子。而攝影大師史蒂格利茲如實地拍攝他的妻子歐姬芙,卻只能隨著她的轉變與年華老去。那段似談攝影史,也似談史蒂格利茲戀愛史的段落,讓我低迴不已。
傑夫.代爾是個學者,但他的著作都在嘲弄學究們如何拆毀、殺害藝術與美,他因此找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以另一種美學形式來詮釋他所要分析的美。這和中國「以詩應詩」、「以詩解詩」的方式,異曲同工。這樣的詮釋雖然常不見容於現代學術界,一些對某種藝術類型也有自己定見的讀者也常會覺得:「可以這樣解釋嗎?」然而,你不可否認的是,代爾的書寫真的很美。
But beautiful,它就像那些留在我們腦海中的經典影像,帶著偶然性卻又必然存在的一種持續進行的瞬間,打擊我們、刺傷我們、啟發我們。
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