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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德培
《繁花》中有著太多的記憶,因閱讀也喚起了我們無數的記憶。作為敘述交替出現的二條線,實則就是對兩個不同時代的記憶,它們互為鏡像,自成因果鏈,前半段是成長小說,後半段是生活小說。成長中的滬生、阿寶和小毛由於各自家庭背景的不同自然讓記憶鏈條從昨天走向了更遙遠的昨天。作為往事的童趣、青少年的遊戲,嚮往與愛怨成就了一種緬懷的同時,也成了現時的參照。人性總是具體的,正如所有的語言都是特別的一樣。即使是最小的、最不起眼的、最被濫用的字詞,都是生活的圖畫,它們有歷史,有多重含義,也有多種用法。
蓓蒂的爸爸,從研究所裡帶回一隻兔子。蓓蒂高興,紹興阿婆不高興,因為供應緊張,小菜越來越難買。阿婆不許兔子進房間,只許小花園裡吃野草。星期天,蓓蒂抽出籃裡幾張菜葉,讓兔子吃。蓓蒂對兔子說,小兔子快點吃,快點吃,阿婆要來了。每次阿婆趕過來,已經吃光了。後來,兔子在泥裡挖了一個洞,蓓蒂捧了雞毛菜,擺到洞口說,小兔子快點吃,阿婆快來了。有一天,阿婆衝過來說,蓓蒂呀蓓蒂呀,每天小菜多少,阿婆有數的。阿婆拾起菜葉,拖蓓蒂進廚房。蓓蒂就哭。等到吃飯,蓓蒂不吃菜,撥到阿婆碗裡。阿婆說,小姑娘吃了菜,牙齒會白。蓓蒂乖,小牙齒要白。蓓蒂說,不要白。阿婆不響,吃了梗子,菜葉撳到蓓蒂飯碗裡。蓓蒂仍舊哭。
《繁花》的敘事自有一套,我們很難複述,所以這裡引一段。讀來有點像童話,但世俗的日常,舊生活的痕跡,時代的特徵像一種陰影落在它的字裡行間而不肯離去。童話故事將恐懼人性化,就像這個時代使人變得恐懼一樣,但它的簡化是如此驚人,以致被驅逐的世界的複雜性只能像影子一樣跟在後面。蓓蒂才六歲,儘管家住底樓三間房間,大間有鋼琴,還有幫傭的紹興阿婆。但對她來說,只有和十歲的鄰居阿寶,從假三層爬上屋頂,「小身體靠緊,頭髮飛舞。東南風一勁,黃浦江船鳴……」才會產生那彼岸世界的永恆記憶。
蓓蒂和阿婆的故事是《繁花》無數故事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故事之一,她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但這類似主僕的關係又勝似一切關係,在階級論、血統論統領一切的時代,她們卻過著相依為命的生活。阿婆的故事蓓蒂未必聽得懂,就像蓓蒂的琴聲阿婆也聽不懂一樣。阿婆最輝煌的故事就是自己的外婆在南京做天王府宮女及帶著黃金逃難,紹興家鄉的老墳則是她唯一的牽掛。但當阿婆一九六六年帶著蓓蒂和阿寶來到家鄉時,「老墳,真真一只不見了」,「五八年做豐收田,缺肥料,掘開一只一只老墳,挖出死人骨頭,燒灰做肥料。」 蓓蒂的父母則「參加社教運動,有人舉報收聽敵台回不來了。」唯一可以相伴的鋼琴在文革中被抄家抄走了。這一少一老的社會邊緣者轉眼間成了被遺棄者,無處安身的流浪者。她們只能生活在彼此不斷重複的夢中,蓓蒂做夢看到阿婆變成一條金魚,而阿婆做夢看見蓓蒂變成一根魚,直到最後她們都突然失蹤了。她們的故事就是一個「冬天裡的童話」。
蓓蒂成就了阿寶早期的情感記憶,如同姝華成就了滬生早期的閱讀記憶,如同銀鳳成就小毛的“戀姐式的異性情結”一樣。別小看青少年時期的小事和偶遇,一不小心都會影響和照射我們漫長的人生。
西颺
時間
《繁花》有兩個時間,是六、七○年代與九○年代以降的上海生活。敘事在一舊一新之間穿梭延伸,最後合攏於結尾處。作者使用平行兩條線,雅俗相映的出發點,牽連出一系列的人物。對於尚未入戲的讀者,引子部分最終變成一場小市民的狂歡,緊接的第一章,遠離地面的屋頂,富含詩情畫意:少年阿寶和少女蓓蒂坐在微熱的瓦片上,眺望遠方,兩人的對話,短得不能再短的句子,即便是阿婆的絮叨,也有兒歌般的節奏。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永遠的回憶,回憶中套著的回憶。
地圖
在《繁花》中,反復出現上海的路名,看似普通的地名被逐一鑲嵌在敘述當中時,可以看出作者對它們的一份執著和不舍。以具體的地名為座標,來解釋一座城市,這好像只在過去海派通俗小說中出現過,即每個事件基本都有確鑿的地點場所。小說中文革爆發後,滬生和姝華剛在瑞金路的學校“瞻仰”三樓高的領袖塑像,便在街上目睹一位中年教師撞41路公車自殺,死者的眼珠竟滾到他們腳下。然後他們沿著淮海路思南路繼續走去時,不由議論起這些路在租界時期的舊名。他倆不斷地行走,對行走的過程,作者不惜筆墨。一張當年日常生活的地圖便在人物的腳步下被走了出來。
聲音
《繁花》中的現在部分,寫得最多的是一群人碰頭見面,見了面往往沒什麼事,無非是吃飯和說話和吵架。但這部小說的一大特點,就是讓我們重新認識到說話有得可寫,而且可以寫得精彩紛呈。可以說,《繁花》的路數的幾乎是現今小說潮流的相反方向,它的敘述部分被壓縮最低限度,對話量則無限放大,並承擔起許多原本敘述的功能。從技術上講,基本上是退到了話本小說的階段。
電影夢
《繁花》的結尾,阿寶和滬生見到了芮福安和安娜,他們與這對法國男女在蘇州河邊聊電影。延續人物的誇張效果,雙方的談話似乎雞同鴨講,頗有反諷的味道。蘇州河岸,已不是當年小毛跟著師傅練石鎖的地方,在高樓林立的背景前,討論“上海題材”的進出口,這一方是“懂上海”的阿寶和滬生,對方像是電影內行,在我看來,芮福安算不上真正的小說人物,倒像是從真實生活跑進虛構中去的,阿寶和滬生,則是興致盎然地來到了這部小說的邊界上,會談的結果,讓阿寶和滬生看到了一場美麗的誤會,他們返身回到小說中去,未免有些悻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