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東海岸「做」家
──陳冠華的建築哲學
認識陳冠華很久了,要追溯到1970年代末,我剛回國,在東海建築系帶一門課。陳冠華是逢甲建築系學生,每周固定跟幾個同學騎摩托車上大肚山,旁聽我的課。
我們慢慢熟起來了,東海下了課,他們就用摩托車載我去逢甲,一起做菜,一起談文學藝術,也一起喝酒。
有幾次徹夜談天,有逢甲建築系的老師王槑,周文吉,談美術,朗讀Winsburg Ohio那本我喜愛的小說,談建築的夢想。清晨,陳冠華載我去搭車,趕回台北上淡江建築系的課。
那就是青春吧,也不覺得累,頭腦裡好像滿滿都是許多單純到可笑的夢想。
然而,並不是每一位建築系的師生都有這麼多夢想吧!我後來才知道,當時大部分建築系的學生,許多是一頭鑽進考建築師執照的現實,或在老師事務所打工賺錢,一樣沒日沒夜,卻早早變成了職場機器,遺失了理想,心齡日漸憔悴困頓或貪婪鄙俗。
每個人的生命的追求,在年輕時,就可以如此不同啊。
陳冠華是建築系教育裡沒有把自己侷限在只是「營造」狹窄框架的一個,他廣泛閱讀文學,關心美術創作,跟他談日本舞踏的「白虎社」「山海塾」,跟他談電影裡的伯格曼或費里尼,他都不陌生。
如果沒有生活,怎麼會有建築?
如果沒有人的關心,怎麼會有建築?
有時候在一個現代城市,看著一棟一棟標奇立異粗糙醜陋的大樓,昂貴的造價,不在意環境的材料,沒有人關心的造型,閉塞的空間。彷彿看到的不是建築,而是現代惡質資本主義城市文明的心靈縮影,炫耀而又焦慮、誇張而又空虛、自以為是而又苦悶不堪,沒有出路,像無頭蒼蠅,像困在獸籠裡失心的動物。
建築還有不同的可能嗎?
博取著權力者的野心,討好富豪們的貪婪,土地不再是人民的土地,如此被掠奪,被霸占,被炒作,那麼,一個建築師還可以做什麼?
台灣,這個島嶼,是誰挖去了整片的山坡?是誰砍光了一個山頭上的樹木?是誰污染了清淨的自然?是誰在美麗的海岸沙灘製造恐怖的飯店?是誰讓學校的校園教室變得如此鄙俗?是誰讓公共的火車站、捷運站如此張揚霸道而難看?
建築師可以做什麼?建築,只是那個權力者與富豪們勾結的行業嗎?
一個沒有文化底蘊的營造商,支使著多少建築師,在這島嶼上,處處破壞自然,破壞山,破壞海,破壞森林、溪流、稻田,支使建築師,為了炒作獲利,割裂土地,這樣的「建築」,到處都是,挖山、砍樹,破壞環境,數百億、數千億的資產「營造」的企業,官商勾結,建立龐大的王國,這王國中,有多少來自各個大學建築系的老師和學生,有多少建築師參與其間,使這島嶼的土地海洋變得面目全非。
建築,還有其它可能嗎?在官商勾結的罪惡裡,建築師,能夠清醒知道:土地應該是人民的土地嗎?
不尊重土地,不尊重自然,不尊重人,建築師,究竟要做什麼?
陳冠華在奧勒岡讀建築時,我去看他,我們開車走美國西海岸一號公路,山與海澎湃壯闊。陳冠華告訴我他正研讀的亞歷山大學派的建築理論,一個建築師,不是急著表現自己,張揚自己設計的「偉大」,而是先了解周遭自然環境,了解自然生太氣候,了解社區文化的傳統記憶,了解居民生活裡的需要,了解人在空間裡的感覺──
我對亞歷山大學派了解不深,但是經過冠華的轉述,我開始思考:為什麼島嶼建築廣告上的「設計」常常讓我懷疑,那些在媒體上被過度渲染的建築師,像開佈道法會一樣在巨蛋中夸夸而談,那是建築嗎?那是建築師嗎?
冠華在這個一再被汙染扭曲的行業中,一定比我感觸更深吧!
但是我們偶然一起去看法國最古老的沙特爾大教堂,看到一千年來矗立在大地上的高塔尖頂,鐘聲至今傳遍原野,黃昏時分,遠近農民,都還在鐘聲響起時停止工作,低頭祈禱,感謝一日所得。我們也常談起一千兩百年前鑑真和尚修建的唐招提寺,在奈良僻靜的角落,如此謙遜安靜,無視於眼前一切喧囂罷道的繁華。
我跟冠華說:那不只是建築,那是一種堅定不移的信仰。
是的,建築如果沒有信仰,會變成什麼?建築師,沒有信仰,會變成什麼?
建築,只是個人沽名釣譽的把戲嗎?建築師,只是在官商勾結的罪惡裡扮演穿針引線的伎倆的人嗎?
冠華長時間在大學建築教育裡工作,帶著學生上山下海,以近二十年的時間,共同試圖摸索這個島嶼的建築,有沒有可能走出一條不同於目前「業界」的道路。他持續在花東海岸實驗的亞歷山大學派的理想,跟業主溝通,用當地本土的材料,以低廉的造價,不破壞自然環境的原則,開始建造一棟一棟不顯眼、低調、樸素的建築。有的在海濱,日日聽到太平洋的浪濤,有的在海岸山脈的山坡,仰頭就是大山,每個房間的日照、風,都如此飽滿沉靜。他「做」出了一個一個空間,成為一個一個居住者的家,有做陶藝的,經營民宿的,退休的老師,他們沒有太多儲蓄資本,但是我去看他們,去住,都感覺到他們的滿足快樂,那不只是他們的「房子」,那是他們的「家」。
惡質的島嶼建築,使都市居民都失去了「家」,流離失所,只是用昂貴的金錢買一個讓自己痛苦的「殼」,把自己囚禁起來。
建築,使人無「家」可歸。
陳冠華持續的努力,在東海岸為想落土生根的人「做」家,使她們不再流離失所。冠華的一棟一棟建築,是他帶著一屆一屆建築系學生做的實驗,是彌足珍貴的建築作品,也更是彌足珍貴的建築教育的理想。
多年來冠華在東海岸「做」的家,讓人安居下來,沒有太多人知道,也沒有太多報導,但是我想他實踐著自己相信的建築哲學,他帶著學生,實踐一場默默的革命,建築的革命,建築教育的革命。
美學評論家/蔣勳
2014年6月29日夏至後八日蔣勳於八里米倉村
推薦序2
最搖滾的盒子
很久很久以前,人類學會了製造一種「盒子」。
這種盒子,是能觸發很多感覺的製品,盒子為我們帶來安全感、歸屬感、愉悅感,當我們置身其中。盒子帶來的不只是感受,事實上,也充滿了實用的機能,盒子改變了我們的生存方式,從此我們不必餐風露宿、幕天蓆地,這些盒子,上能遮蔽烈日與暴雨,下能遠離瘴癘與洪水,側能防禦牲禽獸與盜竊。於是人類再也離不開盒子,而盒子的進化史,便展開了。
不停進化的盒子,有了越來越多的機能,對應著天上的繁星,地表生長出無數的盒子。人們開始把盒子散落在鄉村,或堆疊在城市。製造盒子的工法技術與機能規模,漸漸龐大而繁複,所以設計與建造盒子的權力,也漸漸從平民百姓與地方匠師,集中到名為「建築師」的人手上。
上帝決定我們眼前的風景,需要經過地殼運動、風吹雨淋,動則花費百萬甚至千萬年,而居住在現代社會的我們,把決定風景地貌的權力,交給了建築師。這群傳承西方菁英建築教育的勇敢實踐者,用短於上帝數百數千倍的時間,制定並建造了集合住宅、學校、醫院、水庫、別墅、市政府、辦公樓、體育場、遊樂場、百貨公司、和所有擁有華麗名稱的建案。
我們用一生的時間,穿梭在盒子與盒子之間。我們欣賞並評論盒子,用一輩子的時間賺錢購買盒子,我們甚至出國去看不同的盒子。我們在盒子裡出生、成長、相愛,在盒子裡生殖、衰老、死去。我們很少有那麼信任一種人,這樣決定我們的生命的品質,左右我們的命運,即使我們從不認識他們,不知道他們是否讀詩、是否旅行、是否鍾愛藝術、是否關心我們的生活,我們依然把自己交給了他們。
有幸認識「他們」其中的一位,他是建築師,也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陳冠華先生。他如何改變並重新建築我的生命,不在此贅述,因為那只是他數十年教學生涯其中的一小片段了。難能可貴的是至今他依然付出無限的時光,一年又一年陪伴終於從聯考中解脫的同學們,重新建築心靈、美感、經驗、與所有無以名狀的生命品質,如同當年的課堂,我們常與老師一起從午餐的福利社,不間斷上課到共迎晨光的美而美。
平克佛洛依德即將推出新作的這年,冠華老師也終於將他的思考與實踐付梓出版了,我們將看到一位建築師冒險、自省、實踐、突破的心路歷程。那年,有幸參與花東海岸的第一號建築,數次和老師與設計團隊在石梯坪海岸露營,我們親身體驗基地的風、光、夜空與海洋,讓基地不再只是基地。而後,冠華老師以每兩年一個設計的步伐,結合在地工匠共同深耕,在亞洲與太平洋的交界點實現了九座搖滾史詩般的建築篇章。
這些年我隨著巡演,經歷了不同國度、無數華美或巨大的建築,但始終無法忘記第一次走入冠華老師作品的震撼與感動,它在那片山海的交界那麼特立獨行卻又如此融合天地,那粗礦表面如電吉他音牆,那厚實結構如爵士鼓節奏,它同時讚美了又顛覆了建築的歷史與演化。在我心中,冠華老師是最搖滾的建築師,創作了全世界最搖滾的「盒子」。
第五屆冠華組學生/五月天主唱 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