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到妳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小時候,生活是怎樣的呢。
小時候,我並不太懂得快樂不快樂,孩子的感情很膚淺,像浮在碗口薄薄一抹油花。我家在永和一條街抵半的位置右拐進去一筆小巷,數算第六間,公寓上四樓,一門一道鎖。據我爸媽嘴裡形容,樓裡樓下住的淨是瘋子:五樓的兒子不成氣候,老窩在家裡不掙錢。三樓的老嫗,矮胖多皺,像枚肉餡太多捏壞了的餃子,成天懷疑有人沒事就興闖她家空門。至於二樓的太太做了甚麼好事,我早就記不得,總之也是有處大缺陷,更不便親近。
背地裡這樣那樣地嚼碎話頭,樓梯間撞面時還是堆起笑,我媽尤其端出絕不與人為不善的和氣笑臉,說李奶奶好,王太太早呀。我爸則是一概不理,帶著軍人和大學畢業生混攪一鍋的自矜氣味,撇下眼點個頭就算完了,再多一分都要他的命。
不過,以前我是很少碰見這些鄰人的。那時我爸還沒退伍,人在營裡很少回家,我媽剛開始教書,常常兼課到夜半。我放學就返「公公」、「婆婆」家,常常也就住下來,上學的早晨,也是從「公公」、「婆婆」家起的頭。「公公」、「婆婆」在廣東話裡意思是「爺爺」、「奶奶」。我爸一有機會背轉過身就說,這兩老是想要男孩子想瘋了,把認養來的我媽當長男使,自己痾不出來,還認了一個香港口音的乾兒子。
不管誰家,這家跟那家相隔不過一條巷,離我和我弟讀的學校更只三五分鐘腳程。若是住上婆婆家,早晨得喝一杯熱水泡奶粉才能出門。我討厭奶粉的塑膠味,但也因為只有這杯熱奶粉可喝,讀幼稚園時,某次硬直著喉嚨吞,公公牽了我出門,出門外不到二十公尺,低頭便吐了一圍兜。
孩子的眼裡,永和的一切都是舊的,是未出生已老起來蹲著的。永和的顏色,是下午四點裹在老玫瑰紅絨布窗簾裡、悄悄滲漏進來的濕潤日照。永和的氣味,是廚房炒起筍絲銀芽豆腐乾的沉鬱油煙竄入前廳、像一床油亮被子覆上了家具、外衣和頭髮。永和的人們,是一個個年紀不知誰比誰更老,中式天鵝絨罩衫內搭高領薄毛衣、蓄捲髮嬌小的老太太們,和花髮服貼、清瘦、一年到頭一管素色翻領襯針織薄衫的老先生們,嚼著嚥著雜沓的鄉音,牽著高高矮矮的孫兒,午後漫漫地端詳孩子們玩耍、叫嚷,天色暗下各自踱回門去,彷彿日子沒有別的過法。
不只一晚,六七點鐘,油花爆炸簇響,碗盤單音碰撞,交談聲嗡嗡低掠,一條不足百來步的死巷裡,三四戶平房不和諧地重唱著相似的譜律:鍋和鍋,鏟和鏟,蔥段和大蒜,柴米油鹽,犬吠雞啼,我站在院子裡,感覺人生好像最後只剩下這一點點。
人生為什麼最後竟只剩下了這一點點?
《呼蘭河傳》讓我驚覺──竟有人能夠這麼果決且自信地,把一份孩提時隱約察覺卻無能辨認的寂寞蒼涼,影影綽綽地吹破燈花。
蕭紅的文字是非常簇擁的,任何物件、話語、動作,在她起念時,便一齊擁到她的筆尖前,袒胸露肚,憑她深描細畫。她寫顏色,寫吃食,寫溫度,寫手掌撫走絲緞絨面的觸感,寫女人,也寫男人,寫媳婦,也寫戲子。她寫人的笑,寫人的哭,每個表情大開大闔,彷彿生該如此,好像不滔滔滾滾過幾回大喜大悲便不堪為人,便不配是呼蘭河的一部分。
呼蘭河城裡,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裡邊更沒有什麼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舖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裡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閒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斗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蕭紅果決地答應我,也答應全世界──在她的小小的呼蘭河城,甚麼都熱鬧,甚麼都孤獨。剛出爐的麻花菓子,園子裡撇捺筆畫的蜻蜓。一肩兩擔子豆腐橫過街衖,又勻稱又雪嫩,街上奔跑的孩童,孤門寡院的老太太,草屋頂棚漏下的雨水,黃瓜藤密密遮住的日常的貧乏窗景。窗內孩子誕生,窗內女人死去。
***
二十三歲,第一次與家裡斷絕,在學校附近找了間月租四千五百元的四坪大雅房。房間後面是一大片與室內差不多深敞的院子,低低矮矮落著幾缸花草、一座洗衣機、一台烘衣機和兩三管曬衣桿。院子下面接著萬壽橋墩河堤,綠草地上偶爾幾名學生吆喝著打球、放音樂練舞,大多時候,人們各自靜靜地散步、慢跑,或牽著狗兒,或坐在路邊,微縮的背影像守著他人的黃昏。
我住進我的呼蘭河城。
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麼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裡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蕭紅寫她心愛的呼蘭河城的時候,遠方迢遞而來的硝塵味一日比一日濃厚幾分,最終侵覆了大半亞洲。像蕭紅這樣敏感的人,對於氣氛的變化、未來的走向,必定憑藉直覺嗅到了風勢。她也許沒辦法宏觀理性地依據國內外情勢資訊的變化,明確指稱一九四○年後中國的破敗與混亂,而是依憑她對於周遭人事感情微細浮動的敏感,隱而不顯地知曉了往後她將經歷的一切痛楚、苦難與哀涼。
我蝸居在我的小房間裡,寫字,讀書,吃飯,放音樂,打蟑螂,一個人撕心裂肺地掉幾小時眼淚。寂寞無聊逼上喉頭時,也沉著臉找隔壁室友的麻煩,寫小字條貼在門口,詛咒占用廁所的王八蛋。我沒有現實能力營造我獨居的城邦,便指望著其他人快快搬遷,好多擠一點空白給自己享用。我是斗室裡最無用的孤獨的領袖。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名早早叛離了家、身邊卻永遠不得真正親近之人的北方女孩,在她眼底,無論甚麼時代,甚麼地方,全都冷清寂寞得要命。即便孩提時,她就摸透了人生的荒蕪,往後,她一刻不曾忘記地把這糰寒涼之物捏在手裡,揉著擰著,傷心時用它來抹眼淚,飢餓時咬它充當麵包,最後就連自己也失去了確切的形狀。
總抵人的偏執大多是寂寞害的。除了上課、打工,我把自己綁在四坪立方體內,像子宮裡的嬰兒怨恨著母親。某些深夜,我掙扎滾落於一叢叢情緒芒刺間,渾身棘角,寫了信又撕毀,話脫口便後悔。我走進院子,在半濕的陌生衣物旁點一支菸,河堤更遠處燈火飄搖,我想像有一個人突地跳上陽台,對我說,我來救妳了。我會答,帶我走吧。他握緊我的手,前襟口袋邊緣現出兩張船票,目的地摺進口袋裡。
他說,走了以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英雄總是面目模糊的,而人生的悲劇卻分外清楚鮮豔。蕭紅熱衷於顏色的遊戲,感官的考究,每件細部她都要抿在嘴裡含著膩著。小城裡太安靜了,人生近乎荒敗,生活的色階趨近於無,一點點變化都像清水裡墜進一滴鮮血,綻散整片整片的罌粟蕊,在這座凝滯之城引發巴赫汀式的狂歡喧嘩。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塗了粉,劉海剪得並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紮了紅辮根,綠辮梢。也有紮了水紅的,也有紮了蛋青的。走起路來象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家閨秀。有的著蛋青色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銀灰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繡花鞋。
跳大神,野檯子戲,放河燈,廟會……蕭紅將日常秩序中的失序風景寫進她的城裡,夾敘各種生與各種死,像在灰青袍子上繡一翎翎金孔雀,甜蜜唏噓。她是如此貪戀著世間各色圖景,悲傷與歡愉,荒謬與寂寥,在她最後的短促時日裡,我們能想見她指間挾著菸隻,瘦瘦的胳臂伏在案前、掌緣抵著紙稿,拚命地把自己從現實貧困、戰火威脅與病痛包圍中、一層一層剝開、掙脫、宛若赤裸,只留下未識人事時、生命初始歲月裡那一點乾淨與溫暖,一點有幸未蒙損耗的愛。
後來,我終究也搬離了我的呼蘭河城,蕭紅則住進了醫院,因為戰亂與誤診接連轉院,受了幾回全沒必要的磨難,流了許多全沒必要的血。
蕭紅不在了,她像一則最微小而精緻的預言,如玻璃金魚般沉默地在無色的時代荒土邊緣無聲乾涸,蒸發,褪色。
蕭紅不在了,一個時代也就不再了。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
作為蕭紅的絕筆,我想《呼蘭河傳》不只是一部自傳性極強的小說,一部地方誌和一段時代風景的切片。《呼蘭河傳》是蕭紅的房間,房間裡有她心愛的祖父,她的大黃狗,她家的園子、蜻蜓、玉米和玫瑰。她眷戀的,她困惑的,她怨懟的,她痛恨的,以及尚未明白眷戀、困惑、怨懟與忿恨滋味的她自己,也懷藏著幽微而無限的可能,房間的一切陪著她哭,陪著她笑,她是胡桃裡的王后,統御著唯她知曉的疆國。在她的國裡,該如何的,就要如何,一切都是自由的。
***
長大後,有時還會想起放學時,那將暗未暗的巷尾天光下,九重葛微微搖顫,風彎折路線,到了巷底輕輕往上盤旋,牽動我的頭髮。幾乎覺得自己是自由的。
小時候,我想也許算不上挺快樂,但還算快活。至少在國中我爸退伍以前,我著實過了整整十二年想吃甚麼吃甚麼、想說甚麼說甚麼,也按時交作業、背誦考試重點,週末跟媽媽討百來塊去同學家吃披薩、看卡通,極普通無大煩惱的日子。
這些日子走到巷尾,童年也就罷歇了。
◎崔舜華
註:
文題出自戴望舒的詩〈蕭紅墓前口占〉。對於蕭紅,她的生,她的病,她的愛與她的死,赤紅的山茶,是最堪匹配她的意象吧。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
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