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能重來
──二○一六《緣起不滅》新版自序
《緣起不滅》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在一九八八年末出版。想要出一本散文集並不是對散文這種文體有著怎樣的期許或體認,而是想出一本不受注意的書,安安靜靜躺在書店的角落裡。因為之前的兩本短篇小說集《海水正藍》與《笑拈梅花》,都在我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受到了太多矚目。兩本小說集一再刷新暢銷紀錄,應該讓我意氣飛揚,志得意滿,然而,完全不是這樣的。我覺得戒慎恐懼,步履艱難,於是,慢慢的寫起散文來,散文的寫作對我來說,似乎更不受干擾,擁有更多的自由。
我和皇冠出版社的第一次合作,就是《緣起不滅》,誰也沒想到,這本描寫日常生活,情感脈流的年輕散文集,竟然又締造了新的暢銷紀錄。那真是一個再也不能重來的,熱愛閱讀的年代啊。
「佛家說緣起緣滅,妳為什麼偏說『緣起不滅』呢?這樣太執著了。」曾有人這樣問過我。年輕的時候,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確實是偏執的,也是唯心的。
我相信是心念決定了我們過怎樣的生活;走怎樣的道路;會遇見哪些人;和哪些人永遠相聚或永恆別離。散文的書寫,於我而言,不再是個避難所了,而是個誠實面對自己的告解室。傾訴的是自己;聆聽的是自己;救贖的是自己。卻有讀者告訴我,他們從我的散文裡也獲得了解脫,這是一種神祕的力量。
我並不明白這種力量是從何而來的,我只是個極其平凡的人,我的經歷與故事,也沒有什麼劇烈的轉折與衝突,充其量就只是個誠實面對自我的人罷了。
二十八年過去了,現實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嚴苛的迫使我一次又一次逼視殘酷的真相。這世界當然不是萬事美好的,我們該學會收藏與背離。凡是美好的善緣,便成為生命中恆長的影響;若是惡意的創傷,就要在心念與行動中轉身遠離。這樣的生活練習,一次又一次,讓我們變得堅強而柔軟,微小又巨大。
美好的事不只發生過,也留下來成為我內在靈魂的一部分,雖然它們再也不能重來,卻也沒有真正離開。
於是,我感覺自己依然年輕;我知道自己仍然偏執;我願意微笑著說:緣起不滅,我還相信著。
出版「緣起」
十多年前,從舊金山開了六小時車到卡密爾,去拜訪心儀已久的大畫家張大千先生。不巧他因病住院,雖然見了面,但沒法深談。兩年後,我再度造訪,在他家逗留了一整天,看了他的許多畫、許多收藏,欣賞了他家著名的園藝,以及精緻的菜肴。
我也十分欣賞北京的一位國畫大師李可染,但海峽兩岸帷幕重重,不能像造訪大千先生那樣,想去就去,即使要欣賞李可染先生的繪畫真跡,也不可多得。
今年春天,實在意想不到地去了北京,見到了可染先生,欣賞了他自己珍賞的許多傑作,聽他娓娓道說種種往事,以及藝術的卓見,十分親切投機,一點沒有初次見面的陌生或隔閡。
臨別時,可染先生以「墨緣」兩字見贈──「墨緣」實在含義深切,想想看,若不是有這一份「緣」,海角兩隅,如此關山重隔,又如何能得見「廬山真面目」?
與大千先生的交往,未始不是有「緣」,他相識滿天下,未必能有多少時間接見訪客:而我收藏了一些大千先生的作品,量雖不多,卻都是超級精品,這也是一種「墨緣」。
五年前,皇冠接到一篇投稿,作者名不見經傳,卻得到編輯們的一致讚賞,主編特別推薦我一讀,讀後也深表同感。清新的文筆、淡淡的情節,帶來的一份傷感與無奈,如絲如縷,一直縈繞心頭。於是皇冠以「推薦小說」的形式,鄭重刊出。
也許,當年作者忙於課業;也許,作者惜墨如金,作品發表得不多;也許,我們那年正忙於搬家,因此雙方疏於進一步地連繫。三年後,暢銷書榜上,以一鳴驚人之勢,出現了一本新人新作──張曼娟的《海水正藍》,正是皇冠曾經鄭重推薦的作品。
這本書並非皇冠出版,難免有些許遺憾,但畢竟先經皇冠刊載,也因此感到「分享」了榮譽,並且也衷心祝福她能夠更上層樓。不過卻仍然沒有刻意與她接觸,因為知道她是這樣一位深居簡出的作家,並不願意打擾她恬靜的生活。
今年春天,偶然的機遇,她與我們的編輯群有一次小聚。並不是健談的典型,但優雅的風範、溫婉的談吐,使在座的每一位都為之吸引,更使我們訝異的是,她文學修養的豐富,寫作的熱忱與積極的企圖心,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再度的聚會,彼此有了更多的共識與了解。她說從小看皇冠長大,對皇冠自有一份感情,因此,她的第一篇小說,很自然地投寄皇冠,這也是一種「緣」。而她將第一本散文集《緣起不滅》做為與皇冠系列合作計畫的開始,是另一種「緣的開始」。
張曼娟的小說受到年輕人如此熱愛,除了風格獨特的文字魅力外,我想更因為她的作品,能引起廣泛的共鳴。張曼娟的散文,更透過優美雋逸的文字,把她敏銳的感觸、豐沛的情思,融合在字裡行間,值得細細咀嚼,細細品味。
張曼娟與皇冠之間,夙稱有「緣」,更因「緣起」而合作出版了這本可愛的書,希望更因為有此「緣起」而「緣起不滅」。
編註:此文寫於一九八八年《緣起不滅》出版前夕。
平鑫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