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則逃亡之詩,或者,一曲酒鬼戀歌
「生命中少得了造化弄人?不說了,倫敦是我絕對不會去的地方。你呢?」
家,他想。
但他嘴上卻說,「我不知道,也許是夏威夷吧。」
讀完偶像卜洛克的最新中篇小說《搭下一班巴士離開》後,我想起一則從朋友那兒聽來的悲傷的死亡紀事。主角是那朋友的朋友,一位科技業高級主管,為人拘謹,風度翩翩,在公司尾牙宴後夜歸,回到家後,打開冰箱門像是想取冰水止渴,卻在那瞬間,被自己從胃裡翻攪上來的嘔吐物哽噎住,倒在冰箱邊,窒息身亡。家人發現時已是清晨,他被冰箱門縫射出的陰森藍光照拂了一夜,伴隨陣陣冰冷霜風。
《搭下一班巴士離開》的主角比爾,在小說的尾聲,也想到了這種死法,酒醉後被穢物卡在喉嚨,不能呼吸,「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就此死去。這也不是件壞事。」可惜的是,比爾總是太幸運、或是太不幸,醉倒時總是面朝下,以至於躺在自己的嘔吐物中醒來時,看著自己身上的血跡與抓痕,努力拼湊醉前破碎的記憶,害怕惹禍上身,害怕警察上門,怎麼辦?!
搭下一班巴士離開。
離開之後,隨機選定一個荒蕪小鎮下車,胡亂謅個假名,走進餐館應徵,暫時性地安定下來。與圖書館女館員談談戀愛,相互依偎,短暫取暖,房子車子等配件因應馬子一一齊備,等到來到好像快要在此時此地與此人定下來的關鍵時刻,他老兄又來了:爛醉,闖禍,逃亡。魯蛇三步驟,周而復始。
卜洛克在他的部落格中透露,這是他三十五年前從朋友那兒聽來的故事,他直覺可以發展成小說,一直放在故事倉庫裡。我不知道卜洛克聽到的那個真實版本原型是什麼樣:一個廚藝精湛的料理達人,一喝酒就惹事犯案,並且醒來時忘得一乾二淨,只好帶著鍋鏟浪跡天涯?躲躲藏藏過一生?
然而,可以確信的是,這樣的故事,透過卜洛克獨特且擅長的詩意偵探敘事手法,變成了一則人生寓言。卜洛克很顯然不想把《搭下一班巴士離開》當做一個有頭有尾、循線追索、殺人緝凶的傳統偵探小說來處理,而是以簡潔、精巧、富含哲理的方式,讓這部中篇在故事表層的迷人敘述之下,浮出一條條清晰的人生命題。如果將一部優秀的偵探小說比喻成剔透無瑕的肌膚,《搭下一班巴士離開》則可以讓你讀到一條條通往心臟的青筋血脈。
因為他必須離開。他身體的某個部分一定察覺到了這一點,否則他何必推遲跟卡蓮妮的約會?為什麼喝光一瓶酒,還要出門買醉?
甦醒之後,發現在自己躺在地板,滿身血跡與穢物,懷著無窮的恐懼、懊悔與罪惡感,帶著一切,其中孕育著邪惡的想法。
現在是你的機會。你可以斬斷逃離,你可以把一切拋在腦後。
究竟催逼追趕著比爾,使他不得不倉皇離開的,是什麼呢?是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前科?是打草驚蛇的通緝?或是,僅僅只是,身體的某個邪惡、恐懼、懊悔的部分,讓他必須離開?必須把自己灌醉,把眼前的幸福圖景擊碎,搭車去到下一站,重新開始。
說到酒,便不得不提猶如卜洛克筆下、完美到讓(女)人心碎的馬修.史卡德。不同的是,硬漢馬修與酒纏鬥了十多集動輒三百頁厚的系列小說,而卜洛克只打算讓逃亡者比爾出現個百來頁,二萬一千個英文字。另一個不同的地方是,馬修兩字等於紐約,他是城市裡的浪遊詩人,而比爾則在荒涼廣垠的州境流竄,在灰撲撲的長程巴士上,在要豔遇只能找公立圖書館館員的貧脊小鎮——當然,這也展現了老卜深厚不外露的內力——就算離開紐約,他仍是故事之神。
《搭下一班巴士離開》像柯恩兄弟的電影,小說中的人物與景致,都會讓你覺得下一秒就要有一幫惡棍帶著機關槍進來掃射了,然而,沒有。小鎮的恬靜和諧,伴著柔軟溫存、潮濕甜蜜的愛情,但只要未收服身體裡那隻會出來亂的怪獸,一切便不得所終。比爾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叫做家。
若真如我解讀,這是卜洛克的詩意寓言,亦即諷喻人生在世便是不斷地犯錯懊悔逃亡,那麼,我倒很好奇,老卜口袋裡,對人生的終極答案是哪一個呢?
A. 把酒量練好一點再來吧。B.喝掛時,臉請朝下。C.我擁有一切了,但我是誰?
我自己心中的答案是C。卜洛克此次不僅止想譜寫一曲酒鬼戀歌,而是想丟出生命大哉問:我是誰?
比爾(或所有迷惘不安的人)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糾結於過去,以過去的假名字幹下的蠢事如陰影般籠罩,不敢面對現在,只好把自己丟上巴士,丟向另一個暫時不用負責任的未來。
當然,或許你也不想思考這麼多,只想快快樂樂看故事,那麼,《搭下一班巴士離開》仍是精采的小說。這是等了許久的卜洛克,請好好享受。
劉梓潔
劉梓潔 簡介
一九八○年生,彰化人。台灣師大社教系新聞組畢業,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肄業。曾任《誠品好讀》編輯、琉璃工房文案、中國時報開卷週報記者。曾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台北電影節最佳編劇與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近年並跨足電視,擔任《徵婚啟事》、《滾石愛情故事》編劇統籌。著有長篇小說《真的》,短篇小說集《遇見》、《親愛的小孩》,散文集《父後七日》、《此時此地》。現為專職作家、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