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小序
《石室之死亡》一詩是一九五九年金厦砲戰期間我在金門一間石室(坑道)中醞釀並開始創作的,後來有人稱這首詩是詩神與死神交戰的史詩。可是,當時的我確實是處於一種極度混沌、迷惑、焦慮不安的心態。在炮火轟擊下,在死亡的威脅下,我當時卻有著最佳的寫作狀態,結果死神落荒而逃,詩人仍在,《石室之死亡》仍在,而且它的生命力越來越強韌,歷經五十七年批評風雨的黯淡歲月,卻老而彌堅,台灣稱之為最耐讀的一個詩歌文本,中國大陸則視為詩壇一個繞不開的議題。也許由於某種內在的聯繫,《石室之死亡》的意義和價值因《漂木》的問世而高漲。
那麼,《石室之死亡》的意義與價值究竟何在?當年創作時並無清晰的概念,事隔數十年的滄桑嬗遞,對過去想不明白的事,現在似乎頓然開悟。關於《石》詩的意義可作兩點闡釋:其一,開始投入《石》詩創作時,初涉超現實主義,不明究竟,卻為它那非埋性而又詭異玄妙的表現手法所蠱惑,其思維方式就是無思維,語言結構都由人的潛意識來操控,它別無好處,卻有助於我掌握了史無前例的詩的原創性。《石》詩問世後,有人貶為無比的艱澀,距離語言規範太遠,讀不懂,但也有人譽為詩歌藝術史上一次大突破,一次大革命。不料歷經數十年多次風格的變化;迄今仍有人認為「洛夫是一位難懂的詩人」。但也有人直指我是影響台灣數代的詩人,其實這二種說法都言過其實。《石》詩在藝術表現上的原創性,這點我倒是可以欣然承認,其原創性主要在於意象陌生化的特殊處理。如果說詩中蘊含有某種人生體驗和哲思,它不是說出來的,不是以論述方式表達的,而是以具體而鮮活的意象呈現出來的。
讀者總在埋怨,讀《石》詩有障礙,讀不進去,我能理解,因為《石》詩的內容包含戰爭,死亡,情慾三大母題,尤其是死亡,如以寫實手法,理性的邏輯,明朗的散文形式來寫,是不可能表達對死亡的體驗;死亡是不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只能採用非理性的內在語式來寫那不講理的戰爭,死亡和情慾。
其二,《石》詩創作的時代背景是戰亂,以及戰亂引起的人生大變局,可以說它就是那個時代的悲劇經驗和悲劇精神的反射。一九四九年,一大批知識青年背井離鄉來到台灣,我稱之為「我的第一度流放」。我們被迫割斷了血脈的母體和文化的母體,內心不時激起被遺棄被放逐的悲情。當時來台的每位年輕詩人無不認為此生再也無望回去自己的家園,何異於一群流浪之犬?精神的苦悶難以言宣,寫詩便成了唯一的宣洩管道。於是探索內心苦悶之源,求得精神壓力的紓解,希望通過一種特殊的創作方式來建立存在的信心,並以此來「修補心靈嚴重的內傷」(見拙作《石室之死亡》再探索),便成為七、八〇年代一群台灣詩人的實際處境,也正是《石》詩創作的重大意義之所在。
《石室之死亡》是一場夢魘,一個難以置信的傳說,一幕「人生無常,宿命無奈」的悲劇,一條沒有十字架的自贖之路,它是對抗死亡唯一的方式。
請讓我卑微地說:不懂就讓它去不懂吧!
洛夫
2015.12.30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