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消息盈虛‧終則有始
一
一九八六年冬,我的詩集《四季》以獨特而別緻的裝幀版本由漢藝色研出版,李蕭錕的書法、周于棟的水墨,連同我的手稿,精緻牛皮紙封面和手工插頁設計,外加珍藏版錦盒,展示了詩集裝幀的可能空間。首版推出,隨即售罄;次年再版,改以雪銅紙封面推出新版,一樣受到讀者喜愛,連印三刷,成為當時詩集出版的一則傳奇。
更重要的是,做為我的第六本詩集,《四季》是我試圖結合古典與現代,彰顯台灣風土和人間四季色彩的一個里程碑。在完成台語詩集《土地的歌》(一九七六─一九八五)、十行詩集《十行集》(一九七四─一九八四)之後,我應美國愛荷華大學之邀,於一九八五年秋天赴該校參加「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整個秋天,在銀杏樹燦開金黃葉翼的愛荷華河畔,接觸來自四十多個國家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深感於有透過詩作表現台灣特色的必要,於是開始醞釀以二十四節氣為台灣寫二十四首詩。那時候的心情,一如我在詩集〈後記〉中所說:
透過二十四節氣,我嘗試在每篇作品中表現不同的色彩與心境。首先,那是我生命的給出;其次,那是我至愛的土地的呈現;最後,那是台灣這個大洋中的島嶼,所能奉獻給世界的獨特的風土色彩。
回國後,我展開了這二十四首詩的書寫。我希望,一如二十四節氣的紛繁多樣,這二十四首詩也能表現各自不同的面向、題材、語言和技巧,且能總體呈現書寫之際我所面對的台灣。我寫土地、人民之愛,我寫風物、自然之美;我也寫都市、環境之隳,寫時事、政情之亂;我也以象徵、隱喻、歌詠、鋪排、反諷、敘事的不同筆法,試圖具現一九八○年代處於大轉捩點的台灣圖像。
我不知道,這樣的嘗試能否成功表現我的構念;我只知道,必須通過書寫,才能將我的詩融入我站立的台灣土地。《四季》推出後,最早的迴響,來自當時我還不認識的瑞典漢學家馬悅然(Nils Göran David Malmqvist)院士,一九八七年他來台出席漢學會議時,於書店看到《四季》,在接受媒體訪問時特別推薦這本詩集,多年後並以瑞典文翻譯其中一首〈小滿〉。一九九二年,美國漢學家陶忘機(John Balcom)則將整本《四季》譯成英文,以春、夏、秋、冬四季分卷,在Chinese Pen季刊連載四期;並於一九九三年交給美國加州Taoran Press出版英譯本The Four Seasons。二○○九年,日本學者三木直大教授編譯我的詩選《乱》(東京:思潮社)也選入十三首《四季》詩作。我想以二十四節氣詩凸顯台灣風土的初心,多少是被看到了。
我沒想到的是,《四季》的節氣詩也受到流行樂界的重視。一九九四年,活躍流行音樂界的才女黃韻玲要助理跟我聯繫,徵求我同意使用〈大雪〉譜曲,並由她主唱,收入《黃韻玲的黃韻玲》專輯,由「友善的狗」推出。十五歲就得到金韻獎的黃韻玲以有別於當年流行歌曲的獨特曲風,加上部分詩句的朗讀,詮釋〈大雪〉,表現詩中蒼茫、孤獨、無依的感覺,淋漓盡致。〈大雪〉以「流淚、流盪、流散、流離、流浪、流失、流血」等七個詞彙,本來是想傳達戒嚴年代海外「黑名單」人士的心境。黃韻玲從愛情的角度詮釋這首詩,一樣動人十分。
我也沒想到,收在《四季》中的節氣詩,近數年來,已有四首分別被選入三個版本的高中國文課本:〈驚蟄〉(康熙版)、〈小滿〉(南一版)、〈秋分〉和〈小寒〉(翰林版)。以一本只有二十四首詩作的詩集,能受到編輯者的青睞,對我來說,這是寫作《四季》時未敢預料的事。
二
最早評論《四季》這本詩集的是才識過人而早逝的詩人林燿德(一九六二─一九九六)。《四季》出版後,他就發表長論〈八○年代的淑世精神與資訊思考──論向陽詩集《四季》〉,論述這本詩集主要內蘊和特色。他以「淑世精神」總綰我寫作的本心,指出:「《四季》的編目設計在向陽諸多著作中顯得特別精純別緻,不同的色澤與心境雜揉在一本書中,然而節氣的『運作』卻使二十四首詩呈現出一種統一性。」這是知者之言;他也敏銳地看到我在詩集中蘊藏的「政治寓言」,透過「複合層疊的結構體」(詩),自原始寓言(節氣與地景之關係)衍生出再生寓言(即隱匿的政治寓言),他的分析,精確地看到了《四季》詩中的台灣性。
當然,燿德也看到了我在《四季》中用心經營的語言與形式設計。他看到我在〈小滿〉、〈大暑〉等詩中隱藏的書寫策略,指出「〈大暑〉的結構「神似一塊具體而微的積體電路」,更像是「現代世界的象徵」,是一種「多元化的閱讀流程」,可以任意重組,「是各區域文化在全球開放系統中所保存的個體獨立性」,他將之視為一種「詩的資訊思考」──我在一九八五年愛荷華秋天,面對來自全球各國作家時,醞釀以台灣的二十四節氣詩作與世界對話的書寫策略,就這樣被燿德明辨了。
三十年過去了,燿德曾經如此推重的《四季》,因為漢藝色研後來停頓,也絕版三十年了。三十年來的台灣從戒嚴到解嚴,從威權到民主,整個社會已經過多次大而劇烈的翻轉,早已不再是一九八○年代的模樣,在時空翻轉、情境變異的今日,我寫於一九八六年解嚴前夕的《四季》還會有人讀嗎?還會有知音嗎?
二○一五年冬天,我在《台灣詩學學刊》第二十六期看到年輕學者茅雅媛發表的論文〈向陽《四季》的多元色彩〉(頁一四九─一六六,約一萬五千餘字),頓覺寬心不少。茅雅媛看到我在《四季》中運用色彩的策略(而這是燿德來不及處理的),她以細密的文本分析,以「直寫顏色」和「以景顯色」(物色)的差異,製表臚列,統計我在《四季》詩作中使用的色彩詞,以綠色為最多(15次),次為黑(7)、黃(6)、紅(5)、灰(5)、藍(3)、白(3)、褐(1)、紫(1)、銀(1);另又統計詩篇中明暗色調的呈現,發現最多的是夜(5),其次是燈火(4)、陽光(4)、星光(3)、雪(3)、晨光(2)和霜(1)──她以統計方法印證三十年前我的書寫意圖:「色彩的不同、四季的轉換與心靈的流動,正是外在之象、內在之意,經由時空融於一體,所統合而出的物色之美。」這是多麼扎實的印證,多麼美麗的發現啊!
我用二十四節氣寫二十四首詩,且採取每首兩段、每段十行的固定形式為之,這是十行詩的延伸,要如何在固定的形式和節氣已有的文化象徵體系中表現新的感覺呢?年輕的茅雅媛敏感地從我的用色中點出了其中的幽微面:
細膩的色彩運用,讓每首詩呈現不同的明暗、溫度與氣氛,不論是透過明亮的色彩描繪出具有生命力的台灣風土,或是藉由兩段色彩的變化與對比,彰顯出對一九八○年代的批判與憂慮,以及經由整體氛圍的營造或色彩的轉化,表達詩人對家國、生命與情感的思考,都是藉由外在物色與內在意涵的緊密結合,突顯詩人如何看待與感受一九八○年代的台灣及自身,且不拘泥於單一主題,而是從各種角度切入,使時空背景的圖像更加完整。……
向陽以《四季》進行的嘗試,為一九八○年代的台灣保留了一塊充滿詩意的投影,能以毫不晦澀的詩句呈現多元的樣貌與內涵,是《四季》讀來如此多彩多姿的主因。
《四季》首版推出近三十年後,年過花甲的我,在歲末寒冬讀此文,內心滿是暖意。當晚就在臉書貼文,以一九八六年的作者向二○一五年的論者茅雅媛說:「謝謝妳如此細密詮釋,讓發表於三十年前的文本重生。」
三
眾緣匯聚,三十年後的此際,《四季》不只「文本重生」,因詩人許悔之的慧眼與抬愛,林煜幃、施彥如、吳佳璘、魏于婷等年輕編輯的創意發想,能以全新版本、精巧裝幀,由有鹿文化重版,再現於二十一世紀,則更讓我欣喜。
新版《四季》和舊有兩版最大的不同是,在原有二十四節氣詩作之外,特別納入我手刻的十二張版畫;封面情商悔之為「四季」題字,悔之書法有詩人靈氣,意到筆隨,墨韻酣暢,這是新版最令我高興的事。裝幀部分,則採非全置入式精緻書盒包書,飾以我的版畫,且擇一幅〈鹿之谷〉特別單獨印刷,精巧如版畫,隨書贈之,供讀者典藏;書前另加上手刻詩詞小章,〈相思〉一詩也涵納了春天意象,與《四季》隱隱呼應,最後,書盒共有兩款顏色,春紅經典,夏綠青春,都可見出新世代編輯群的巧思,希望讀者喜歡、愛藏。
一九八五年秋天,我在愛荷華河畔閃耀著金黃色澤的銀杏樹下,發願要寫一本能表現台灣色彩的詩集,來和當年與我同在愛荷華的各國作家分享台灣詩的美麗;一九八六年冬天,在一整年春水漾波、夏雨擊鼓、秋葉飄舞和冬露凝淚的見證下寫出的詩集《四季》出版;一九九三年,因為美國漢學家陶忘機的翻譯,《四季》英譯本The Four Seasons在美國加州的Taoran Press推出,我的二十四節氣詩方才進入英文閱讀世界;二○○九年,因為日本學者三木直大教授編譯我的詩選《乱》,在日本東京思潮社出版,我的《四季》部分詩作,也才能分享給有緣的日文讀者。
日晷推移、月影圓缺,這圓證初心的時間過得多緩慢啊,《四季》在日與月相推之下,於焉三十有年;然則,瞬目即越三十春秋,這又是何等快速啊!首版推出時,我猶是黑髮青年,正值文學出版高峰期,《四季》短期間就賣出六千本;如今新版將出,我已是滿頭飛霜,出版業則陷入冰原,只希望新版別讓有鹿賠本。
我的人生,從春到秋,即將入冬,亦如四季之代序。年輕時最愛的詩集,有機會出土,更有月光映水的沁涼在心。我不禁想起高中時讀的《莊子‧秋水》,印象深刻而當年未必能解的一段文句:
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虚,終則有始。
歲月不可挽留,時間不會停歇;有消退,有增長,或充實,或空虛,終結之處,就是起始。這不也就是我在《四季》二十四節氣詩中斟酌損益,通過題材和內容、語言和形式的多重向度,以及色彩的繽紛幻化,所想表達的意旨嗎?
二○一七年冬天,新版《四季》推出,因而也就具有「終則有始」的意義,特別對我來說,這是我青壯時光的重現、詩寫台灣的夢想的再生。二十四首節氣詩,寫的雖是上個世紀八○年代台灣的容顏,傳達的則是一顆面對時間課題、從台灣出發、迎向世界的詩心。對三十年來因為絕版而無法得讀這本詩集的讀者,《四季》中的每一首詩,都容得細細咀嚼、輕聲唸讀,從詩篇中讀到不止於八○年代的繽紛的台灣色彩,並且通過節氣的映照,在時光、地景和人聲的流轉中,感受純粹的讀詩的喜悅!
最後,我要感謝在新版《四季》尚未出版前,就透過臉書預約這本詩集題簽版的兩百位讀者:在只讀到臉書訊息,未曾看到新版實體書的情況下,你們信任式的預約,特別讓我感銘於心。這樣的信任,是我繼續以詩書寫台灣的動力。感謝你們對一位人生已然入秋的寫詩者的厚愛。
而你,此刻閱讀這篇小序的你,我也要感謝你。期願這本詩集《四季》能在未來的每一個節氣中,陪伴你的日常,並因為你的閱讀而讓這塊土地燦開繁花。
二○一七、十一、七
立冬之日,暖暖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