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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在記憶這座倉庫中扮演的角色
《夢的解析》是佛洛伊德建構精神分析大系統的開端。這套大系統的根本邏輯是經濟、經濟體系、經濟學,這個邏輯一路貫穿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他用這樣的經濟邏輯解釋、說明許多認為日常生活中一般很少察覺的精神現象。例如說,很基本的一個精神現象是:人為什麼會遺忘、又為什麼會記得?日日活在記憶與遺忘中,我們很少去問「為什麼」,但是換用精神經濟學的邏輯來看,道理就很清楚。人必須遺忘,因為人的精神能量是有限的,人應付外界刺激的能力是有限的,依照經濟邏輯我們要有分配的系統,才能讓自己正常運作下去,不至於負擔過重而短路失效。
人面對外界、外物、外力刺激時,每一分鐘、每一個心理瞬間(psychic moment),我們都在做選擇。人絕對不是像以前哲學所假設的,是被動的、白紙般的接受外界刺激。佛洛伊德的精神經濟學邏輯告訴大家:如果照單全收,外界給我們什麼刺激,我們都接受什麼的話,首先這樣的人長不大了,他的系統很快就會超過負荷,耗掉成長所需的能量。在每一個心理瞬間,包括現在我在思考這件事,我們都在做種種選擇。有一些選擇是明顯的,是自覺的,這種選擇我們會記得。然而就在當下,你的感官其實都在接受很多其他的刺激。如果我問你教室有幾根燈管、百貨公司放的背景音樂,你大概都答不上來。因為你不自覺、「自然」地忘掉、忽略掉這些刺激。但這「自然」其實沒那麼「自然」,而是精神經濟學下的選擇結果。如果你不忽略、不遺忘,現在你要去算教室裡的燈管,結果是你不可能聽進去我在講什麼。這樣分神會完蛋,所以必須選擇。
佛洛伊德看出來人類的精神最根本的問題很簡單:有限的精神必須要應付無限的刺激和無限的欲望。更進一步,他又比別人更加敏銳地察覺了,精神經濟學裡,有一些明確的、明顯的選擇,是不符合分配合理性的。
人為什麼會做夢?為什麼不能單純睡著了就是休息?從精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只能得到一個推論:若是能自主選擇,人不會要做夢,也就意味著,人會做夢表示有人無法壓抑的、無法控制的成分。人類的生活中有著精神能量,在經濟學的考量下,能量該要有適當的分配。所以人類的精神疾病,也是起源於缺乏平均的能量分配。
因而精神經濟學逼迫我們要做的選擇,不只是選取重要的,放棄、遺忘不重要的。每一秒鐘,隨著新的刺激進來,我們的精神系統如果能有效率、正常地運作,還得要不斷地使用新的刺激來跟它已有的分配比較衡量,新的刺激跟舊的存貨比較其重要程度,然後決定該如何「擺放」。換句話說,精神經濟學還要有後續安排,那就是「記憶分類學」。
如果用倉庫來形容的話,佛洛伊德主張我們人的記憶像是一個非常嚴格、卻又極度混亂的倉庫,因為一直有源源不絕的物質要湧進這個倉庫,所以它必須要有一個看門把關的人。這個看門把關的人根本沒有時間做理性的考慮,他沒有那麼多時間用理性的方式整理,所以那個倉庫必定凌亂不堪。
不過不理性並不表示沒有某種特別的次序、某種道理,只是我們無從得知這道理,我們只能夠掌握其間的部分線索,「聯想」就是潛在次序的線索。聯想是我們的記憶倉庫裡,配合精神經濟學所發展出來的一套秩序線索。人的記憶系統是依靠聯想來歸類的,什麼樣的經驗跟什麼樣的經驗放在一起,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也不是理性的過程。如何歸類你的經驗模式,也就決定了你是什麼樣的人,因為每個人歸類的方式都不一樣。講到個性(personality)、個人之所以為個人的個性,我們就要追溯理解這個架構,透過「聯想」來理解。(關於「聯想分析法」,詳見《夢的解析》第五章。)
意識依照「聯想法則」在進行,光是這個前提,在二十世紀就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沒有佛洛伊德,我們無法想像會有普魯斯特和喬埃斯。普魯斯特就像佛洛伊德「倉庫論」裡的一位倉庫導遊,《追憶逝水年華》是對記憶大花園、記憶大迷宮的揭露,同時又是更深的隱藏;喬埃斯的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手法顯示了我們意識中流蕩的東西,比我們的行為要豐富幾百倍。
我們每天接收許多刺激,這些刺激會經過一個特別的機制,才決定會不會進入到顯意識(consciousness)。沒有進到意識的就被壓抑關到無意識(unconscious)裡面。無意識基本上是准進不准出的單行道。然而在潛意識(sub-conscious)和前意識(preconscious)之間有一道閥門,這就是潛意識壓力太大時,會被突破的地方。當你要將某種東西壓抑下去時,這門必定要被打開,門打開即使只有瞬間,都存在著有一些潛意識內容藉機偷跑出來。
所以人很脆弱,很容易得精神病的一個狀況,是遇到了有需要強力壓抑的經驗時。管理潛意識的閥門不斷被打開,放出更多妖魔鬼怪進入到前意識裡,你就會天天做惡夢,惡夢事實上就是現實意識裡的東西,和潛意識釋放出來的東西結合起來。惡夢惡性循環,直到有一天閥門卡住了,大量的潛意識黑暗內容占據了前意識,前意識區的膨脹再將壓力轉到意識層,干擾、破壞了意識層,也就傷害了人能夠正常生活運作的能力。
佛洛伊德從精神病理學的立場談潛意識如何干擾意識,造成精神異狀,然而又將潛意識的解構設定為人的普遍現象,如此豈不就意味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在,我們的童年經驗、記憶,都將導向產生被迫害妄想症,產生精神分裂?在佛洛伊德的理論裡,精神疾病的病因存在於每個人身體裡,並不是發病的人才有佛洛伊德描述的那種精神結構,並不是因為他們的童年特別不快樂,所以造成他們的困擾。我們每個人的成長過程,都注定會有和父母之間的巨大心理衝動。我們今天沒有罹患精神疾病,不能保證我們明天不會發病。
精神病理學和一般的人性研究,原本是有差異的。然而在佛洛伊德的著作裡,卻很少注意兩者中間的差別。尤其是《夢的解析》,「夢」,正是貫穿正常人與病人之間的共同現象,也是其中一條管道。《夢的解析》的流行,就產生了一個效果:讀者隨著佛洛伊德愈來愈模糊了病人跟非病人之間的差別。受到佛洛伊德的影響,二十世紀的精神分析、精神理解,變成光譜狀的。我們不再覺得可以清楚地劃分出來,哪一些人罹患了精神病,哪一些人沒有。依照佛洛伊德的理論,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精神病患;每一個精神病患,也就只不過是在某個心理機制運作上,比其他人極端些而已。
人的精神狀態構成的一個光譜,並不是這邊是正常的人,那邊是精神病患,中間有一條線劃分開來。這個看法後來對文學藝術有很大的影響,讓後來的每位藝術家,都自覺自己內在藏著一個精神病患。所以二十世紀的藝術家有強烈的瘋狂傾向,承受巨大的痛苦,如果沒有那種瘋狂、沒有那種痛苦,這些藝術家就完成不了那樣的藝術。二十世紀的藝術基本上是瘋狂的藝術,是一種精神分裂式的藝術,這樣的定性發展很大一部分其實來自於佛洛伊德的暗示。佛洛伊德的著作將每一個人放在躺椅上,不斷地回想挖掘,發現自己很悲慘,自己內在裡藏著一個妖魔,為了要把那個妖魔刻劃出來,藉刻劃描述來除魔、除魅,因而有了二十世紀的現代藝術。
精神病患和正常人之間的界線混淆了,開放出很大的曖昧空間,同時也就開放出許多過去不可能的意識活動,和過去不可能的表達方式。過去用這種方式表達的人,會直接粗暴地被當作精神病患,被關起來。現在,這樣的表達,有可能出自精神病患,也有可能出自藝術家。
佛洛伊德改變了人與自己之間的關係。《夢的解析》在我們這個時代,仍然是件有趣且可以不斷刺激思考的事─藉由佛洛伊德與《夢的解析》,暗示或明示出種種看待自我、看待藝術、看待文學,乃至於看待社會的多元可能性。
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