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憶父親
親愛的老爸
已經非常久沒有這樣稱呼您了,習慣稱您老闆,只因老爸的身分無需任何稱謂提醒,老闆的指示卻要時時謹記在心。
您其實不知道,好多年來,您在我手機裡的來電顯示一直為「吳清友先生」,因為我發現之前用「老爸」或「爸比」時,會讓自己對應您的態度公私難分,容易踰越了分際。經過這麼多年的訓練,「如果是老闆的話可能會怎麼做?」、「如果是老闆的話會希望怎麼做?」已成為我面對事物與決策的第一反應,就連寫這封信給您時,我都忍不住會想:如果您可以說說話,針對自己的驟然離世、我們的巨大悲痛,與社會廣泛的迴響與悼念,您會想說些什麼呢?
我相信,您會將這最後的機會,全部用來表述您對家人、生命與世界的愛。
您是7月18日傍晚離開的。回想起6月25日週日中午我們一起走路去山仔后吃小籠包,暢談2個多小時關於家人與生命的對話,我腦海首先浮現的是我們散步回家後,您倚在一樓長長落地窗前凝視著午後苗圃的整片綠意對我說:「妳知道我為什麼想再讀哲學嗎?我覺得我還有好多人生的風景沒看過,我好想知道,前方還有什麼是我可以再去經歷的……。」
您走了以後,我不只一次又一次地想,是不是您感到這身軀受到的限制已不夠您的想像馳騁了,所以決定換個形式重新開始……?
那天您對我說了好多過去、現在與未來,其實有一些內容我們早談過多次了,如今回想,這一陣子以來,您彷彿在對今生進行一個非正式的總結。您提到您最敬愛與感佩的父親,「阿公真的是這輩子對我影響最深遠的人……」,又很自豪地對我說,「妳看從大姑姑到阿伯阿叔們,有人比我們家兄弟姊妹感情更好的嗎?」您感念自己兄弟姊妹對於您和誠品長期默默的支持與照顧,突然有點神祕地悄聲對我說:「我是不好對外說啊!這跟基因有關。我們家族的基因真的是很好。」因為這也大大褒揚到我了,我邊喝著雞湯猛點頭邊對您說「老闆,確實是。千、萬中選一啊!」
這些日子,您對我說最多的是關於媽媽。您希望我們一起鼓勵她把日文學好,以後我們去日本吃好料點菜要靠她,您希望我們多建議她放寬心思去旅行,過些自在的日子不用一直擔心您的身體。7月13日我們一起去巡視誠品R79中山書街的途中,您反覆記掛媽媽是否有著什麼您不知道的煩惱,卻不好直接開口問她,沿途一直商量應如何向媽媽打探,我記得我們從捷運中山站的手扶梯走出來望向對面的新光南西二館時,您凝視了天空很久,對我說:「我真的希望媽媽能快樂!」
您過世的前一個週末,我因為怪異的骨頭燒疼失眠與不能臥床,連續二天都沒有出門,您於是勸我7月18日別去大陸出差了,我7月17日向您報告確定不出差時,您點點頭看著我說:「正確的選擇。」當天晚上,您知道媽媽連著2週同樣怪異的發燒,晚上十點了仍堅持要我坐計程車去向醫師拿藥,特別交代我要放在媽媽床前,讓她一睜眼就可以看見。
7月18日那天早上,您特別早醒,我在佛堂做大禮拜時看您開門緩緩走出來,面容略顯蒼白但是非常平和慈祥,您看我一眼,安安靜靜對我用左手比了一個「讚」,走去看看已經早起在讀書的媽媽,您問候她的身體,提醒媽媽要記得吃您要求我拿回來的藥,又再安安靜靜走回房間續眠。我怎麼也無法預料,這幅畫面,竟會成為我們三人生前的最後一面。
那天下午三點多,我打電話向您報告一項重點業務推進的好消息,您欣喜的很淡定,在電話那端對我說「恭喜。」您的聲音顯得有點疲倦,我刻意大聲跟您閒聊幾句,您還告訴我「再晚一點我就會進辦公室了。」
傍晚六點多,再在辦公室見到您時已全程一片慌亂,我心裡不住想「真是現在嗎?真的發生了嗎?」握著您還微溫的手,不敢動不敢哭也不敢觸碰您的心臟,只會忍不住一直呼喚您「爸爸……」。隔幾天我終於重回您的辦公室,走進去才環視一遍就淚如雨下,我不相信您不在了,心痛如絞。我不想移動您的任何物品,坐進您書桌前的沙發椅上,輕輕旋轉一會兒,嘗試模擬您當時的心緒與動作,您的桌面井然有序,筆也放的整齊自然,我知道您可能只當自己簽書有些累了,筆擱下將頭靠著沙發背椅休息一會兒……,我模仿著您當時可能的動作,假裝寫幾個字,輕輕放下筆,也將頭靠著沙發椅背,手安放在椅坐上,微微後仰。不同的是,您沒有任何的悲傷或恐懼,在最熟悉的氛圍環境與短短幾十秒的寂靜中就此離去,我卻只能放聲痛哭再擦乾眼淚,日復一日面對不再有您但充滿您印記的辦公室。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一瞬間失去這麼多人,一個對我越來越溫柔的父親,一個獨一無二自信篤定的老闆,一個深度分享人生、閱讀與打趣說笑的好朋友,還有一個企業的前瞻導師與穩定靠山……,這麼巨大的失落與痛苦,讓我曾浮現我將再也無法面對家裡、辦公室、店裡所有您生活過的空間,它們加起來幾乎就是我的24小時。我看著您用過的東西、來不及用的東西,覺得這些物件通通都失去了存在的定義。在您走後,我才懂得何謂失怙之痛,我突然發現自己過去怎麼對所有失去父親的人如此無感?
也是在您走了以後,每次凝視您的照片,我才開始發現我跟您的相似之處,以前我不喜歡承認,總覺得媽媽美麗多了,像媽媽比較好,但您卻一直得意這一點,如今,我多麼慶幸我能與您相似!在合掌祈禱與您的對話裡,我也跟您說好了,請您不用擔心媽媽和我,也不要因為我們的淚水而駐足停留或有任何牽絆,您儘管大步向前,不要回頭!這些是想念的淚水,也是祝福的淚水,我們知道您已獲得極大的福報與指引,凡是見過您面容的人,都已受到您的安撫與寬慰。
您去年十月在身分證生日的那天曾寫下:「我最新的發現,在生命的某一階段,保持從容,留更多的時間給自己思考、探索、想像,檢視自身的生命經歷,極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領悟。我更該思考如何多愛身邊的親人。」
您已把「愛」當成生命中的必修與功課。
就像您有時會因為思念哥哥凝望天空而哭泣不已,7月18日上午,我看著自己與哥哥小時候的照片,也坐在桌前流淚。我們家剩下的三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懷念他,然每當聚集談起他,我們都只談論他的可愛與慈悲。
我萬萬不會想到,同樣是這一天的傍晚,您也會離開我們了。直到現在,我仍不全然明白這件事之於我們的意義。唯一讓我們能微笑並承受所有心痛的慰藉,就是您離開的毫無痛苦,前去的光明磊落,入境的是淨土與悲憫之地。
從您離去至今,從台灣、西康到印度,有這麼多仁波切與喇嘛為您修法。看著您的面容,媽媽和我都百分之百確定,您將到達慈悲之境,我們相信,您將成為菩薩,有著一樣純真的笑容,乘願再來。
而我同時也明白,這輩子將難再有停淚的一天。傷心時會哭,快樂時也會哭,孤單時會哭,感動時也會哭,因為您的離去,打開了我的傷口。
哥哥離去時,讓我發現我有傷口,您走了以後,我知道這傷口將永遠存在,而且將越擴越大。您揭示了這個傷口,讓我明白,有傷口、會疼痛,才會真正地愛。
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帶著傷口,一直感受到自己的傷口,才會了解別人也有的傷痛。我相信,這是除了您在世時為我們長期積累的各方善意、多種善緣與溫暖友誼之外,另外要送給我的特別的禮物。
然後,我也知道,作為一個父親,您會給我的囑咐,如同您不時對我提起的:「誠品不應是妳生活的全部,該要給自己保留空間與時間,活得適情適性一點。」
最後,您最放心不下、心中牽掛惦念的媽媽,您也對我深具信心。這一輩子,她不會對您說好聽的話,然而您心中清楚明白只要您遇到了麻煩,她總會守候並照顧您。您三不五時會提醒我出差在外要記得打電話問候媽媽,您說她的喜怒哀樂,總牽動著我們二人的情緒高低與日子好壞。
「雖然媽媽已經睡了,妳還是要幫她拿藥回家,讓她一醒來就看見。」這是您關於母親對我最後的交代,我也會努力用這樣的方式,照顧我們的媽媽。
感謝您,親愛的老爸,賜給我們如此美麗的禮物。這個柔軟的、永不癒合的傷口,連結了我們與整個有情世界。這個傷口,牽引纏繞,也會是我們重逢相認的誌記。
吳旻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