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蜂巢裡的船王──序楊智傑詩集《野狗與青空》
夜晚在陽台上讀《野狗與青空》。街廓閃電歪斜,野狗駐足樹下似有所為,鄰居機車流星逼近然後隨便停。這尋常景象可視為一生中的一天,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來到盆地邊邊,過一天也像洞視了一生,「我們就香灰一樣漂起/在雙腳/搆不著地的塵世,變輕、變亮/明白一切的悲哀」(〈艋舺〉),曾有過的快樂不會再降臨第二次,焚燒過了,投胎為詩,身上還沾著冥河的油。
楊智傑在這部最新詩集中充分展現想像之為術與力,夭矯騰空,勝過不少前輩與同輩,以文字鑄新感官世界,輕靈而不顯刻意,優美與鮮銳兼具,斷句與意象頗見奇突,卻能一洗俗調。從感覺出發,卻可以不墜泥坑,首先倚賴的是才分高,自信強,大膽使空白現身,再來是不畏懼讓意義靠後,讓說教靠後,讓有所為而為終於流於陳腔的政治正確寫作靠後;前一項使他的詩免於濫情,後一項使他的詩免於躁淺,於是「我們在與人間相仿的時流上空飛」(〈北門〉)。
綜觀全書,並無任何困難詞,普通詞彙放對地方竟然煉石升仙。「電桿下/一塊孩提的金箔」(〈銀河城〉),一點線頭一片餅乾屑都貴重;「雲,在傍晚有更多展覽品堆積──」(〈北門〉),雲原來如此富有;「所有撲向我的床單裡/屬你最輕微」(〈靠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有一些句子看來有理而無聊,簡直廢話,特別被詩摘指出來卻宛如符文,「小蜂巢有較小的陰影/世界面積較大,卻並無澄黃的透明」(〈幸福的年歲〉),蜂巢如果小,陰影當然小,然而小有什麼不好呢,蜂巢之外的世界不過是比較大的隔間,且無能貯藏與分泌;我們都需要最小最小的隔間,縝密地替心事分區,百蜜孔穴,等候凝結滴落。另一首詩〈照相術〉中,詩人指稱「心是剛剛擁有彩色的底片」,「心」和「底片」的連結,在現代詩中並不出奇,可是,「剛剛擁有彩色」使這個普通譬喻透出光輝,底片可以「擁有」彩色嗎?更進一步,「我指著你說:/這是剛剛擁有彩色的時候」,亦即「你」正是色彩的來源,「你」改變了我看見與記憶的世界,我擁有彩色,其實是我擁有你,表情何等曲折。
而所謂詩作為精緻文類,能抵達什麼程度呢?從以下這句詩來看。「菌類的聽覺:山谷優雅擴張。」(〈紅葉〉)菌類形狀像缽盤,承接雨和光,有類耳朵。因此詩人說菌類有聽覺,它們的聽覺裡山谷是擴張狀態,從方寸菌缽朝外探去,藉著所聽編織山谷形貌,聽得越多,想得越大。這簡單的一句詩中,是從具體的視覺(菌類形狀)到想像的聽覺,再從想像的聽覺到具體與想像兼有的視覺。「死亡即船王/收養了懼溺的小孩」(〈謎〉)也是極佳的證據,「死亡」和「船王」固然讀出聲音來就有簡單複沓之美,也利用了冥河擺渡之類的神話視景,「船王」比起「擺渡人」要宏大得多,不知道詩人是不是傑克船長(Captain Jack Sparrow )的粉絲;「收養」乃神來之筆,溺水是恐怖的,如何解決這種恐怖呢,一是獲救,一是死去,死亡大船裝滿了懼溺小孩,不受時間表控制的娃娃車,永無止境的現在。
最後我想談一談〈黑暗中的音樂〉。詩名或者來自柏格曼電影Music in Darkness,也可能來自鴻鴻年少時代的詩集。無論如何,無光使空間宛如沉浸於黑牛奶,感官膠著等待刺破的剎那,音樂因此可能使人脆弱,也可能成為懸崖邊的欄索。以此為詩,必須詮釋黑暗與音樂的關係:
一字、一句。希望有蛋殼的金輝
卵黃上
卻密布著黑點
昨日的月暈,十年前的雨水
永不能理解的
離開了
就不能換回更好的
一生一刻,聽不見了。水底暗色的金子
靜靜發怒的閃電
怕黑的盲人
一生揣心中的小手電筒
卵黃上黑點密布,朽敗的種子,視覺效果強烈。黑點是什麼呢?就是那些昨日的、十年前的,永不能理解且無法更換。黑點也是遮蔽嗎?聽不見了可是我曾經聽見,我知道黝暗裡的微芒,以及與它們類似的一切。盲人怕黑,實際上不需要燈,卻關不掉內心的小手電筒,「揣」字用得真確,小心翼翼,深恐金子,閃電,月暈,雨水,也都將消融在黑暗裡,再也打撈不出。最後,詩人寫,跳著走著轉著的瞽者,「他走向自身的小舞池邊邊」,小電筒光追隨著,像錯誤的舞台效果,有誰正看著嗎?嗤笑那謹小慎微──是過去尚未目盲的自己?
忍不住又想起坐擁著小陰影的小蜂巢,小電筒光慢慢舔舐過小舞池,甚至,還有「但她靈魂是窮人小桌/稿紙飛散,徹夜複印一模一樣的大海」(〈地風街〉)。死亡的大船是在打轉還是在航行呢?窮人小桌邊邊,排列著不忍心摘除的蟲殼,那是時間最豐盛的展覽品,風穿過去啞啞乾乾地響著,「其實我感覺這些受苦的人/也受限地愛著」(〈夜行列車〉)。
◎楊佳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