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節錄)
多年前,我在美國念博士班時曾修習西班牙女性文學的課程,卡門.拉弗雷特(Carmen Laforet)的成名之作《什麼都沒有》(Nada)是文學課程必讀的作品之一,也是我個人相當鍾愛的小說。值得欣喜的是,多年後在台灣即將出版該作品的中文繁體譯本(李文進譯著),無疑地,將是本年度西語文學翻譯市場及學界的一大盛事。
卡門.拉弗雷特於一九二一年出生於西班牙巴塞隆納,在她兩歲時隨著家人遷移到加納利群島的帕爾馬斯(Las Palmas)居住,直到十八歲,她才返回巴塞隆納讀大學。在一九四四年,拉弗雷特的第一部小說《什麼都沒有》贏得了西班牙首屆納達爾(Nadal)的文學首獎,當時在西國文壇造成轟動。小說於一九四五年正式出版。《什麼都沒有》引發文壇的注目,不僅因為拉弗雷特年僅二十三歲奪獎,也由於拉弗雷特以樸實的筆法描寫西班牙戰後的社會概況,當時正值佛朗哥獨裁執政,社會上充斥暴力、壓制、貧窮等問題。拉弗雷特的文學創作產量不算豐富,其類型卻相當多元,但由於她一生行事低調,在西國文壇沉寂多年,直到她二○○四年過世後,西語學界及歐美文壇才陸續編纂及研究拉弗雷特的作品。拉弗雷特除了經典之作《什麼都沒有》,也書寫了《島與魔鬼》(La isla y los demonios, 1952)、《新女性》(La mujer nueva, 1955)、《中暑》(La insolación, 1963)等膾炙人口的長篇小說,《回到角落》(Al volver la esquina, 2004)則是作家去世後同年出版的作品。
《什麼都沒有》是一部以倒敘、自傳體的形式,描寫女主角安德蕾雅(Andrea)在西班牙內戰結束後離開鄉下獨自前往巴塞隆納念大學,寄居在親戚家所發生的日常生活點滴及人生經歷的感人故事。當安德蕾雅深夜抵達外祖母位於阿里保街(la calle de Aribau)的老舊公寓,她馬上對公寓的黑暗、骯髒、凌亂之景象感到驚恐,對於昔日充滿兒時美好回憶的夏日住所產生的幻想,已全然破滅。公寓裡不僅住著年邁的外祖母,還住著嚴苛的安古斯蒂雅斯(Angustias)姨媽、生性浪漫多情的大舅羅曼(Román)、性情衝動且具暴力傾向的小舅胡安(Juan)、經常遭受家暴威脅的小舅媽葛洛莉雅(Gloria)及僕人安東尼雅(Antonia)。在這個充滿貧窮、晦暗、暴力及仇視的環境裡,安德蕾雅深刻感受到親戚之間的關係愈加緊繃。安德蕾雅彷彿是二十世紀版的愛麗絲(Alice),跌落於充滿孤寂與疏離的危險「奇境」(Wonderland),無法預知居所發生的家庭劇碼。安德蕾雅時時受到安古斯蒂雅斯姨媽的監視及壓迫,天真地以為隨著姨媽的離去,她將搬進寬敞的房間,也將擁有個人的空間,殊不知一切未改善,反而是個人受到更多監控的開始。另一方面,安德蕾雅在大學認識來自富裕家庭的艾娜(Ena),她日後成為安德蕾雅的親密好友且在其人生旅程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空間在《什麼都沒有》扮演重要的角色,彷彿是真正的主角。小說主要情節發生在巴塞隆納,由於城市空間廣闊,真正深刻捕捉女主角安德蕾雅的人生經歷是在阿里保街的老舊公寓。它是安德蕾雅抵達城市的起點,卻也由此處女主角逃離巴塞隆納。阿里保街的公寓是封閉的空間,外觀老舊、光線昏暗、內部骯髒與雜亂無章,象徵充滿壓迫、暴力、缺乏希望、停滯與貧窮氣息的空間。安德蕾雅初抵公寓,感覺像一場惡夢,意味著未來即將面對更多的苦楚及壓抑:「一盞微弱的燈照亮眼前出現的門廳,燈泡安在天花板上的大燈座的其中一個燈臂上,骯髒、沾滿蜘蛛網。黑暗的背景裡,傢俱放得亂七八糟,好像搬家時才會出現的場景。」該公寓的蕭條景象,也影射因內戰之故,安德蕾雅的親戚之沒落與貧窮。我們讀到,公寓令人窒息,浴室沒有熱水,像極了「巫婆的房子。黑黑髒髒的牆壁上,留下手指抓過,還有絕望慘叫的痕跡。到處可見牆壁油漆剝落,它們像是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散發出溼氣」。
相對於阿里保街的老舊公寓所呈現的封閉、壓抑的空間,透過安德蕾雅的視角,作者拉弗雷特不忘勾勒巴塞隆納的重要建築物、景點、地標或特定的街道,再現了城市公共空間所象徵的自由、友誼、開放、文化、社會階層、自我追尋等深刻的意涵。關於代表文化空間的大學,拉弗雷特並未做任何詳細的描繪,但它卻是女主角結交朋友、拓展自我空間的重要地點。安德蕾雅前往好友艾娜位於拉耶達納街(Vía Layetana)的家,參加菁英分子的文藝聚會,感受到周遭環境所散發的自由與浪漫的氣息。安德蕾雅在彭斯(Pons)的陪伴下,走訪海上聖母教堂(Santa María del Mar),對於加泰隆尼亞哥德式建築的雄偉感到驚奇。之後,安德蕾雅受邀參加彭斯的家庭舞會,置身於彭斯位於孟塔內爾街(Muntaner)的豪宅,她深深體認到自己僅是渺小、無依的觀察者,無法逾越上流社會的藩籬。
《什麼都沒有》是一部刻畫年輕女性成長的小說,堪稱西班牙版的《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主要探討存在的危機及年輕人追尋身分認同等議題。小說的原文標題「Nada」在西班牙文的意思是「什麼都沒有」,其出版的年代正值存在主義的盛行期,因此,也算是屬於存在主義的小說作品。讀者閱讀安德蕾雅在巴塞隆納居住一年的青澀經驗,不僅感受到西班牙內戰後的貧窮、停滯、人生無望,也逐漸認同女主角如何在逆境中尋覓自我的方向。
作者/楊瓊瑩(國立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西班牙文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