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人是如何遇難的
二O一九年,日本發生了神奈川隨機殺人案,等校車的小學生兩死十七傷。嫌犯是川崎市的五十一歲男子岩崎隆一,殺人後自殺。他不出門、沒有工作。他小時候父母離婚,由伯父收養,小學時外表文靜,遇到事情不順心會暴躁,所以漸漸落單,畢業也不參加同學會。
幾天以後,東京市七十六歲的農林水產省前事務次官熊澤英昭,拿刀刺死了四十四歲的兒子熊澤英一郎。父親事業成功,兒子一直沒工作,在家打電玩,每月買遊戲幣超過台幣九萬兩千元,近日嫌附近小學太吵,父子爭吵後,父親想起幾天前川崎市的隨機殺人事件,心想不能讓兒子害人。於是殺人後自首。
自從鄭捷隨機殺人事件以來,每次讀到這樣的新聞,都像是收到一封遇難者封在瓶中放流的求救信:「你知道我活著是什麼感覺,為什麼你還不來幫我?」但是我收到的時候,每一次都太遲了。所有人躺在地上,我無法阻止慘劇發生。繭居者熊澤英一郎遇難了,但因為社會把失業繭居看成恥辱,導致父母家人被迫隱瞞,社會資源難以介入黑箱做出改變,結果是家屬熊澤英昭也遇難了。繭居者需要支持,家屬需要支持。
人們為謀生而忙碌的時候,很難理解問題有多重要。但經濟惡化、貧富懸殊,失業增加,繭居者也增加。日本估計有超過五百萬人繭居,依比例,台灣至少也有一百一十五萬人繭居。這群人咬牙承受痛苦,當問題爆發,政府僅動員警力加班巡邏,發動媒體妖魔化凶手、譴責家屬、攻擊廢死。我沒看過對繭居的統計、調查、分析、報導、臨床報告。我想知道,人們是如何陷落幽谷的。
此時,廖瞇的散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進行了重大的社會實驗。瞇的媽媽表示和瞇的弟弟已無法溝通了,在媽媽召喚下,她用一年訪問失業在家繭居十多年、三十七歲的弟弟「滌」,並獲得台北文學年金的獎助寫作成書。每次她回老家,去敲滌的門,滌都不知道她會來,她也不知道滌願不願意見她。她每次敲門都可能被拒絕,她敏銳、柔軟地拆解謎團,探索真相,在父母和弟弟的衝突間居中翻譯,也建立了後援的堡壘。伴侶對她觀察細膩,幫助她看見自己,由此同理母親和弟弟跟她同樣熱情敏感、易於焦慮,一旦失去掌控環境的安全感,就會受困、不安,孤立自己,試圖從孤獨中重返平靜。她向心理學者請益,根據他慷慨的指引,開始讀羅哲斯心理學作品《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並從過去採訪時的積極聆聽經驗中掌握諮商技巧。種種社會資源通過瞇打開黑箱,流入了家庭,改變僵局。心理學者看出這是體制內難以想像的成功,瞇織補了在傷害誤會中斷落的人際連結,把彼此溝通的能力還給媽媽和弟弟。
滌「不正常」,因為他敏感。隔著兩層樓拉椅子刮過地板的噪音、樓下超商騎樓傳來的菸臭、陌生路人的側目、在房間裡眼角餘光瞥見客廳有家人在,日常一切都能嚴重干擾他,把他逼入絕境。所以即使房間開冷氣,他也要開窗開門通風。滌會在房間大叫「啊啊啊啊」,意思是瞇在客廳看電視影響他,害他買股票輸錢。滌很生氣,但因為滌承認瞇有權用客廳,所以他無法表達抗議,只能陷於失語,或是升級吼罵。但當瞇傾聽滌的需求,配合做出改變,背靠衣櫃而坐、但不讓衣櫃門碰撞作響;滌就感受到自主和能力,發現自己確實有能力改變瞇,便開始教瞇如何開燈、開門而不發出噪音。滌開啟復歸,重新介入了人際空間.
隨著本書探索,讀者逐漸發現,感官資訊超載癱瘓,並不是滌主要的困擾,反而可能是適應困擾的對策。滌主要的困擾是「那些突如其來的聲音」、「那些沒有道理的聲音」持續干擾他,使他感覺需要如波赫士小說中的強記者,強迫性記憶電扇轉動的連續動作等細節,來分散壓力。壓力便從自我對話的聲音,轉移到背誦飲料成分表、如何觀察記憶所有資訊而不顧此失彼。他說也想養過貓狗或是交個女朋友,但他不想為此分心。其實他所有的努力都在設法分心。
究竟是誰的聲音在譴責他?表面上滌很任性,不負責任。滌玩股票賠太多錢,被媽媽停權。滌便為此生氣大鬧,回答瞇「媽的錢就是我的錢,反正等她死了就都是我的」。
讀者只知道,滌的一家人,對品格道德的要求非常高,自律精神非常高。媽媽認為世上沒有「不想做就可以不要做」的事,被強迫時,服從是理所當然的。滌痛恨瞇待在客廳,但承認瞇有權用客廳,所以滌跟自己生悶氣,導致大吼大叫。瞇在自己家時,緊張有訪客干擾,但承認訪客有權來訪,所以瞇就跟自己生悶氣,導致被伴侶一問就會發火。也就是說,他們都很擅長強迫自己。他們最後發脾氣,別人可能誤以為是自我控制失敗;其實是控制太過成功,超出人體負荷所致。因為不確定性干擾他們,嚴重程度遠超出別人的想像,所以別人以為他們小題大作,其實他們已經高度忍耐了。他們已經是自我控制的頂級行家,但別人說他們任性,他們就誤以為自己任性,又更想控制自己,結果是滾雪球擴大災難。
本書乾淨極簡的文體,每頁都在讀者心中投影出鮮明的圖像。像是安靜的北歐電影,白色均勻的室外光源,白牆白地的環境,人物在其中穿梭活動,反應出乎觀眾意料,而每個人似乎都對此習以為常,淡然處之。在全書開頭,觀眾進入一個詭異陌生的空間,但敘述者瞇看起來對此非常熟悉,像是故事已經開始了一半,帶著觀眾不明所以的擔憂,心虛膽寒迎向懸宕、未知。為什麼瞇離家那麼久呢?為什麼滌要在超商背誦飲料成分表?一重重的謎團,使敘述產生詩性的神祕,甚至騰起一股魔性,吸引人往下讀。
當環境的混亂謎團達到雪崩臨界點時,瞇會關掉對話,回到密室,也就是自己的內心,根據收集到的線索,重新組織路線地圖,訂定新的探險計畫。觀眾會在意外時刻得到解答,例如一開始觀眾會對滌建立的生存遊戲規則感到迷惑,為什麼客廳有人時,滌就不能從房間出去?然後,隨著規則的累積,當中共通的什麼已經足夠熟悉,觀眾幾乎不會再對類似的規則感到奇怪。接近結尾時,瞇在和宋的對話中,不經意提到了滌的服裝規則。觀眾恍然大悟,似乎得到了一種解答。
一開始,這個家的事情,瞇知道,而觀眾不知道。然後,這個房間的事情,滌知道,而瞇不知道。隨著情節進展,這個家的事情,媽媽知道,而瞇不知道。媽媽的事情,瞇知道,但滌不知道。令人驚訝的是滌不知道。這個屋子裡的魔王,居然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那麼,在遙遠的異國,爸爸知道,而全家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會是怎樣的呢?在遙遠的台北,瞇知道,而全家人都不知道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呢?在澎湖,或是其他地方,滌知道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呢?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知道,但其實不知道的媽媽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呢?是否每個人都有過孤獨的遇難史呢?像這樣的猜想在故事的伏流下不斷展開,充滿了現實所特有,曖昧、混濁的活力。
也許這是張愛玲散文〈私語〉以來最冒犯的家庭書寫了。旁人看著或許不懂這跟虛構的差別,然而新井一二三的散文《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新井一二三逃出母語的陰影》自言是因為父母親友看不懂中文,所以才有辦法寫出來。厭世姬的散文《厭世女兒:你難道會不愛媽媽?》,寫於父母雙亡之後。想想若你要寫你的爸媽,寫你爸媽不願意你寫的那些家務事,而爸媽既不是外國人,也還沒過世。想想瓊瑤婚後寫了小說《窗外》真人真事驚動社會,爸媽震怒、感覺受辱,出版社老闆平鑫濤目睹她回娘家時立在巷內大門外,遲遲不敢按門鈴,孤寂可憐的大衣身影,你會明白這件事有多難。廖瞇非常難,家人也非常難,如此艱難的奉獻,所觸及的深度事實是驚人的。
我們內心常有個正義魔人,在高分貝指責我們言行、思想不正確,施壓要導回「正軌」。滌的告白,指引我們去分辨那些我們急於驅趕、導正的事物。
在對話中,不要只回應自己所幻想、持恆不變的存在,堅持餵貓吃素,餵羊吃魚。應該去感覺,去問,去聽,去分辨,回應那個真實的存在。像是在雙手雙膝之間,圍起一個安靜、隱密、不受自責聲音侵犯的房間,那個容許瞇和滌對話的房間。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推薦序
在日常中與不正常相處──為廖瞇作序
近幾年來,我帶了好幾位研究生寫「生命敘說」,特別是以「自我俗民誌」的書寫方式作論文。自我俗民誌,簡言之,就是「自傳+俗民誌」。其中的「俗民誌」在人類學寫作上更常見的形式就是「民族誌」。由於我帶的學生多半是做社會文化與臨床實踐的研究,他們的研究對象不是什麼「民族」,而是自己所參與的俗民生活,因此我們就把「民族誌」改稱為「俗民誌」。
什麼是「俗民生活」?再來一次簡言之:就是人人都在過的日常生活。只不過,凡是值得敘說書寫的,就不是什麼「正常」的「日常」。其中總有些特殊的生命性質激發了自己的寫作意圖。這樣的生命性質,說它是「不正常」也並不為過。我曾經翻譯出版了一本精神分析的名著《正常人被鎮壓的瘋狂:精神分析,四十四年的探索》(The Suppressed Madness of Sane Men: Forty-four Years of Exploring Psychoanalysis),作者梅莉恩•糜爾納(Marion Milner)是引用哲學家桑塔亞那(George Santayana)的用語作為她的書名。但這本書是題外話,我該談的是另外一本譯作,卡爾•羅哲斯(Carl Rogers)的《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On Becoming a Person),廖瞇聽了我的推薦看這本書。
羅哲斯這本書的關鍵字眼不是「正常/不正常」,而是我最初跟廖瞇說的regard──並且在通信中,我特別說:這個普通字卻不好用中文來理解。西方人寫信,在署名之前加上 Best Regards,那是再普通不過的問候語,但我們若學樣說「(致上)最高的關懷」,那就太彆扭了──或者,你要怎樣表達你的關懷?
在家人之間,有一種必要的關係,我們的古書上說的「尊尊/親親」。我不是要在這裡進行訓詁考據,而是要說:這種套套邏輯,表達著「必要」,但卻不是充分的表達,以致我們的傳統表現出不知如何親其所親,乃至一直表現著近而不親的現象──我們在家人之間沒有多少可用的問候語,甚至在朋友之間寫信時也不能寫出 Sincerely Yours, Yours Lovingly, Always Yours, 等等。我們還覺得嘴巴裡說出「我愛你」是挺肉麻的。總之,我們不說我們的關懷。「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後來只剩噓寒問暖,只問吃飽了沒而不談相思的傳統,實在太含蓄,太離題,根本不是親親之道,然而我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生命敘說中所談的「生命」,八九不離十是在談家人之間的共同成長。像這樣的主題,在心理治療/臨床/諮商的專業培養過程中,一定要經歷過有督導的敘說,把其中的關懷揚升到至高的境界──至少要能在書寫中寫出東西來,要言之有物,因為我們的傳統把我們淹沒太久了。然而,在學院訓練中,生命敘說的研究還在起步階段,很多人嘗試,但能寫得好的,還是不常見。精神分析的一位著名作者托馬斯•奧格登(Thomas H. Ogden)在他二〇一六年的一篇文章〈精神分析中的語言與真實〉(On Language and Truth in Psychoanalysis)一開頭就說:「作者在本文中首要的聚焦之處在於語言所扮演的角色──在分析療程中如何用語言把(患者)生命經驗中的真實帶出來。」這大約是專業訓練的最高理想。為此之故,我特意發展出「自我俗民誌」的寫法來為生命敘說另闢蹊徑。在這過程中,我的教學常常強調:我們不是不認得親情,而是缺乏表達的方式。我們不太會說,因此最需要學習的,其實就是文學。
廖瞇是個寫作好手。我最初認得的她,只是一份以哲學為主軸的兒童月刊裡的一位小編,沒機會看到她的寫作。甚至還因為她的本名而錯認為另一位同姓同名的人。她開始來徵詢我對於諮商/心理治療的意見時,我還不知她的用意何在,給的建議書單就是我翻譯的心理治療的古典著作《成為一個人》,以及一本後現代的翻修《翻轉與重建:心理治療與社會建構》(Therapy as Social Construction)。沒想到她當真看了書。就第一本,看得比我的學生仔細,還身體力行。相形之下,我的學生不知有什麼障礙,說不出這本經典的好處──也寫不出廖瞇風格的描述。
廖瞇寫的是「非小說」。她描述真實經驗,譬如把我也寫成書中的一個角色,叫做「宋」,但我在閱讀時只當他是個小說裡的角色。當我的學生苦追著「自我俗民誌」時,他們為了描述真實經驗而忘了小說的寫法。因此現在我必須向學生推薦廖瞇──無論說她對關係的把握,對事態的細描(或叫厚描、濃描),都接近古典大師的期待(我是說心理學家羅哲斯,以及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並且在描述中展開的形式,像巴洛克音樂那般綿密,卻是手到擒來,全不費工夫。我們該學的是她。
我說了什麼「正常/不正常」?我們需要這種陳腐的詞彙來過日子嗎?一個極難相處的家人,在對話中展開關係,不必叫他有潔癖的弟弟,就叫他「滌」──廖瞇滌清了日常生活裡所有細密糾結的亂麻,雖然我不知後來會有什麼結局──過日子本來就不會有結局。好好對話,就贏來過日子的常道──是的,《道德經》裡的那種,以常名為名的常道(A Way of Being)。晚年的羅哲斯也常談這,譬如他的天鵝之歌,即他的最後一本書,A Way of Being,不用翻譯,廖瞇一定沒想到,但也一定知道這不是巧合吧?
宋文里
清華大學榮譽退休教授、輔仁大學兼任教授。美國伊利諾大學諮商心理學博士,專長領域為文化心理學、藝術心理學、文化的精神分析、宗教研究與批判教育學。著有《心理學與理心術:心靈的社會建構八講》、《重讀佛洛伊德》,以及期刊論文多篇。譯有《人類本性原論》、《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教育的文化︰從文化心理學的觀點談教育的本質》、《關係的存有:超越自我・超越社群》與《翻轉與重建:心理治療與社會建構》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