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孤獨是跟自己在一起
聯合文學要重新出版《孤獨六講》,要我寫幾句話。
「六講」最早是配合小說《因為孤獨的緣故》的六場演講。《因為孤獨的緣故》,六個短篇,寫大城市裡六個孤獨者的心事。
小說多隱喻,讀者不見得耐煩思索。書賣得不好,編輯就讓我辦六場演講,算是促銷吧。
效果也不見得好,《因為孤獨的緣故》市場上還是很冷。
倒是演講錄音,經人整理,出版了《孤獨六講》,有了不少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
「孤獨」也許是現代人重要的功課吧……
尤其在華人世界,深受儒家倫理影響,擺脫不了親情、友情、人情。好像處處溫暖,其實也可能處處都不自在。
張愛玲指出:華人世界是沒有「隱私」的。她舉了一個可怕的例子:一大早起來,不把門大開,別人就認定你在做壞事。
《孤獨六講》後來出了簡體版,也在市場暢銷。
我也在想:為什麼?
華人這麼珍惜「孤獨」嗎?
一九九○前後,住大陸飯店,房間鑰匙常常不給房客個人,由管理員保管。
法國女性朋友喜歡獨自旅遊登山,回到飯店,筋疲力盡,好好洗了澡,擦乾身體,扔了毛巾,四腳八岔赤裸躺在床上,正享受獨自一人的逍遙。
沒想到管理員突然開門撞進來,見白花花肉體,大叫一聲,像見鬼一樣跑了。
法國女人當然生氣,穿上浴袍,準備申訴。門鈴響了,經理進來,法國女人以為來道歉,沒想到經理說的是:妳在房間怎麼不穿衣服,嚇著我們員工了。
這個故事聽了啼笑皆非,只能說「孤獨」是多麼應該被尊重的領域。
孤獨是跟自己在一起!
我們的一生,爺爺、奶奶,公公、婆婆,伯伯、叔叔,阿姨、姑姑,姊妹、兄弟,老師、同學,愛人、夫妻、朋友,職場、同事,老闆、下屬,上下左右鄰居……無所不在的倫理、社交、應酬,這麼多繩索綑綁拉扯,真實的「自己」在哪裡?
我們有一刻,可以跟自己在一起嗎?
可以聽一聽自己心裡最想說的話嗎?
沒有「孤獨」,沒有完整的個人。沒有「孤獨」其實也不會有偉大深刻的文明。
莊子很孤獨,尼采也很孤獨。耶穌走向耶利哥的山裡,四十日夜不與人言語,佛陀樹下靜坐,聽風中菩提樹葉唏娑,他們都知道「孤獨」的意義。孤獨是信仰,孤獨也是文明。
從人群中出走吧,你會遇到真正的自己。
二○二○年九月十六日即將秋分,蔣勳於知本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