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走遍二百五十四條邨
香港是什麼?對於很多人來說,香港就是維多利亞港。從太平山頂望下去,維港兩岸高樓聳立,辦公室和高速公路的燈光閃爍耀眼。
在這些繁華景觀的背後,還有另一個香港。在商業區和遊客區之外,許多收入不高的香港人都住在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由政府大規模興建的多層公營租住房屋,簡稱公屋。這些公屋大樓一般每數座到十數座為一組,稱為屋邨。這樣的屋邨,截至二〇二一年中,有二百五十四條。
兩年前,我決定走遍全港二百五十四條公共屋邨。
情感上,這可以說是我用雙腳寫給香港的情書。二〇一九年後,香港社會變得翻天覆地。和很多香港人一樣,我感到自己對香港的情感無從抒發。我是地理學出身的,喜歡走路,於是我選擇直接把整個香港走一遍。我猜想,如果下次遇上另一位同樣是情感無從抒發的香港人,最少我可以告訴對方:我到過你的家。
說要走遍香港,總得找個方式。聽聞臺灣有「走遍三百一十九個鄉鎮」的說法,我本來的想法是走遍香港四百多個區議會選區;但是區議會選區並不是香港人慣常思考的地理尺度,平常我們不會跟別人說自己來自哪一個選區。更常見的是,如果是住在大型私人發展的社區,就說那個屋苑的名字;如果是住在公屋的,就說是哪一條邨。
於是,我決定全香港所有的屋邨都走一遍。畢竟我就是在屋邨長大的。
自有記憶以來,到我大學畢業後赴美留學,中間的時間都在同一條屋邨。從個人來看,住在香港對我來說,幾乎就等如住在公屋。從社會層面去看,公屋常被描繪為庶民香港的代表。於是我很自然地想到,或者我該到另外的二百多條邨去看看,近距離地看真香港。
每次和朋友提起我要做這件事,總覺得有點瘋狂。他們都很好奇我走進每一條邨之後,具體會看些什麼。言下之意,在他們的想像中,公屋不是什麼特色景點,沒有什麼好看。即使要看的話,看一條邨夠了,不用看二百五十四條,反正都是一樣的。
我本來也這樣以為。我自己就是來自公屋的,公屋有些什麼我還清楚不過嗎?
遠超想像,這趟旅程給我的得著比想像中要多得多。
首先,公屋並不真的都一模一樣。基於量化生產的需要,它們看起來的確好像沒有什麼個性。但細心觀察之下,不同年代的公屋之間有微少但重要的差別,而這些差別本身又反映了當時香港的社會和政治環境。看公屋的演化,就是在看一部香港的社會史。
而作為每一呎都是政府蓋出來的社區,公屋的規劃代表了政府對居住以至民眾生活的思考。走進一條屋邨,看見的每一件物件,從四十層高的大樓到路邊的小花園,每一處都是有政府官員或相關機構的代表按某些既定的指標,在會議室中通過冗長的會議而設計出來的。人住進公屋之後,他不只是公屋居民,他更接受了公屋的管理模式。套用學術一點的說法:從一個人變成一個可被管治的對象。公屋,是一種管治術。
但人會反抗。通過實地觀察,在每一條邨當中我一方面見到規劃上的深思,同時也見到規劃外的生活。沒錯,在香港,公屋代表低下階層;在屋邨的茫茫樓海當中,人特別顯得微不足道。雖然如此,公屋居民仍在寫他們的公屋故事。公屋不只是晚上回去睡覺的方格子,公屋居民對他們的屋邨也可以有所認同。
特別是在二〇一九年,在風風雨雨當中,公屋也成為了抗爭戰場。抗爭雖然結束了,痕跡卻在屋邨當中留下來,沒有即時被洗刷掉。即使有些痕跡被洗刷掉,公屋居民仍繼續用其他方法參與他們的社區。這些嘗試,開啟了香港公屋史很不一樣的一頁。
走遍二百五十四條邨之後,我看到了香港的另一面。感到很有必要記錄下來,所以寫了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