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啊,無窮!再也沒有其他的問題能如此深深觸及人類的精神面貌;也沒有其他的想法這麼有效的刺激人類的智慧,然而它卻是最需要澄清的觀念……──希爾伯特(David Hilbert, 1862–1943)
上面是引述自一位偉大的數學家希爾伯特的說法,他說了這麼一個故事:有一天晚上很晚,旅館裡來了一個人,要一間房間。「對不起,已經沒有空房了,」老闆接著說:「但我查查看,大概可以替你找個房間。」老闆離開櫃檯,勉強叫醒了房客,要他們換房間:1號房客換到2號房,2號房客換到3號房,如此類推,每間房間的客人都換到下一號房去。第1號房就空了下來給晚到的客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快快樂樂進了房間安頓了下來。但一個惱人的問題讓他睡不著覺:為什麼房客只要移移房間,第一個房間就空了出來?(請注意啊,他到旅館時,所有房間都是住滿的。)客人恍然大悟:這一定是「希爾伯特旅館」,也就是本地人都知道的,有無窮間房間的旅館!只要把房客移到下一間房間,1號房就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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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名的故事大體點出了無窮的整個要意。這種引人入勝的弔詭,看起來不可能的情況,已經困惑人類兩千年。這種弔詭之根源在於數學,而數學也在其最後得以解決的過程中提供了最有用的辦法。讓無窮觀念得以澄清並解開其神祕面紗,要到二十世紀才足以竟全功,而且也不能說解決之道就此定於一尊。就像任一支科學一樣,數學也會一再發現不足之處,而再重新思考。一個謎題剛剛得解,另一個謎又在眼前。在科學上,以追求最終的理解為目標,其實是可望不可及的。但就是這種難以企及的特性,使得任一支科學都非常吸引人,數學當然也不例外。
許多思想家想過無窮的問題。一線段或一個量是否可以一直分割下去,或者會得到不可分割的點或「原子」,這樣的問題讓古希臘的哲學家議論不休。現代的物理學家,承繼過去的香火,還在為同樣的問題奮鬥,用巨大的粒子加速器來尋找「基本粒子」(意思是,整個宇宙就是由這些基石建造起來的)。天文學家則從尺度的另一極端──無窮大,來思考無窮的問題。宇宙是無窮大嗎?無論誰觀看著清朗的星空,似乎都會這麼想。還是宇宙有邊界,過了邊界就什麼都沒了?有限宇宙的想法似乎有違直觀,如果我們固定一個方向一直走,難不成會碰到「邊界」?各位往後就會知道,要了解無窮,直觀是個不好的指引。
藝術家也處理過無窮,他們把這個概念畫在畫布上,或寫成文字,而成了文學瑰寶。梵谷凝視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法國原野,說出:「我在凝視無窮。」巴斯卡(Blaise Pascal)以慣有的陰鬱眼光看世界,嘆道:「無窮空間的永恆寂靜使我深感恐懼。」而另一位學者布魯諾(Giordano Bruno),欣喜於宇宙無窮的想法而說出他的名言:「打開門窗,你可以看到無盡的蒼天。」為了這句話,他被逮捕,受到宗教裁判而判了死刑。
但無論如何看待無窮,最後總要回到數學,因為在這裡無窮的觀念有其最深的根源。有一種觀點說,數學就是研究無窮的科學。日本數學會編纂的《數學百科辭典》中,「無窮」、「無窮大」、「無窮小」等詞在索引中就出現不下五十次之多。事實上,如果沒有無窮觀念,很難想像數學還會存在,因為小孩子學數學的第一步,數算1、2、3…,就是假定每個數之後都有下一個數。幾何中最基本的觀念直線,也一樣基於類似的假定──理論上我們可以把直線的兩端一直延伸出去。就連在機率理論,這類看似關於「有限」的數學領域之中,無窮的觀念竟也扮演微妙的角色:擲一個銅板十次,可能得到五個正面五個反面,也可能六個正面四個反面,或其他的可能,但當我們說「擲出正面與反面的機率各半」,其實已經暗自假設了無窮次的丟擲會得到一半一半的結果。
我第一次遇到無窮,是在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人給了我一本《哈加達》(也就是出埃及的故事),它的封面圖中有個小孩,手中拿的就是這本書。當我再看得真切,發現小孩手中那本《哈加達》的封面上出現同樣的畫面。很有可能,那個小畫面中的書封上也有這個畫面──不怎麼記得了。但我清楚記得有個想法一直縈繞在腦中:假如真的畫得出來圖中的圖中的圖……,可以沒完沒了!這種可能性實在有趣;當時我還太小,不知道有一位荷蘭藝術家艾雪(M. C. Escher,那時還沒什麼名氣),也深受同樣的想法吸引,把它表現在畫作中,在他技巧所及的範圍,盡量把這種重複的過程帶到極限。
許多年之後,我另有一次機會碰到無窮,一種情境完全不同的邂逅。有一天晚上,我在華府的康乃狄克大道逛街,無意中站在一座矗立於人行道上的大型抽象雕像面前。一塊銅牌標示這件作品的大名:「無窮之極限III」。它由一個巨大的銅環及繫於銅環兩端點的一個螺旋狀物所組成。拉長了的螺旋狀物似乎可以旋轉,所以我輕輕碰它一下,心想它會轉動起來。想不到一個暗藏的警鈴大作,尖銳的響聲著實把我嚇得半死。驚魂甫定,內心自忖道:「汝不可觸摸無窮!」
無窮的概念,帶給世世代代的人許多興奮與驚訝之情,在往後的各章裡,我試著把這些故事拿來與讀者分享。某種程度來說,我的故事是主觀的──我以數學家的觀點來說這故事,因而意味著,我得面對想為門外漢寫一本科普書的任何一位科學家都會有的迷惘:如何用非專家可了解的語言,把作者的意思呈現出來,同時又不會讓他的學術同行說他不夠嚴謹。就數學而言,這種迷惘更為深刻。
這本書是要給一般讀者看的,所以在文字間我盡可能不用「高深」的數學。(當然,熟悉一些基本代數絕對沒壞處。)一些特別的數學題材已經搬到附錄裡了,讓一般的討論內容保持流暢。大體而言,各章之間只有鬆散的連結,所以跳過少數幾章不讀並不礙事。如果讀者只想隨興瀏覽,也可以享受有關無窮的許多插畫與圖片,以及許許多多的名言佳句和詩文。
寫書時許多朋友幫了忙,我要感謝他們。尤其該感謝同事Wilbur Hoppe及Robert Langer,他們讀了手稿的大部分,提出了許許多多的建議;感謝Blagoy Trenev,我不斷的打擾他,問他用詞與寫作風格的問題;感謝Hilde Bacharach及Raffaella Borasi,他們告訴我兩首描述無窮的美詩;感謝Ruth Ollendorff,讓我讀了她的亡夫許多未發表的文章,我也把這本書題獻給已過逝的Franz Ollendorff教授;感謝Mary Besser,她編輯大部分的手稿,對最後的定稿也幫了很多忙;感謝Lynn Metzker,大部分的線圖是她畫的;感謝威斯康辛大學Eau Claire分校及密西根州的奧克蘭大學,他們給我兩筆經費,大大支援了我的工作;最後要感謝Birkhäuser Boston出版社的編輯及製作群,經他們的特別努力,才使這本書得以出版。但更要特別感謝的是我的母親Luise Metzger,她長年下來給了我豐富的文化薰陶,還要感謝我的太太Dalia,有她的鼓勵與耐心,我才能在許多個夜晚把她冷落在家裡而留在辦公室裡寫書。要不是她們兩人的支持,這本書是不可能完成的。
最後一句附筆。在進行任何討論之前,數學家一定要說清楚他所用的符號。請大家注意,我在本書裡用的「他」字,泛指「他或她」。如果你認為我的用詞比較傳統,那只是為了簡潔的目的。
於密西根州,羅徹斯特
1986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