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文
苦難的萬千化身
詹宏志(作家、網路家庭董事長)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這是俄國小說家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說的,我今天也許可以仿他的口吻說:「成功的故事都是相似的,苦難的故事卻各有各的苦難。」
在文章中或電視專訪中,名人的成功故事都是很無聊的,如果把他們的灌耳大名寫成X,把他們創造的成就寫成Y,你就發現他們都是「X成為了Y」的同一條公式。但如果你願意讀一讀這本書裡每一則短小的人物速寫,你就知道苦難有千萬種面貌(包括他們破碎成千萬片的肉體與靈魂),而他們就在你每天擦身而過卻渾然不覺的左鄰右舍。
這些稿子原來就是刊登在雜誌上的,我必須坦白承認,在《壹週刊》風行一時之際,我最愛看的就是這些平凡小人物的勁爆故事(不過裡面也埋藏幾位頗有名的人物,像世紀少年騙子黃琪的片段),不是因為他們平凡或荒誕,而是因為他們「真實」,赤裸裸的真實,真實到你幾乎不忍直視。
唉,世間哪,真有這些不可想像的不幸命運,真有這些詭異型式的扭曲痛苦,真有這些吞噬世情的欲望怪獸,也真有這些匪夷所思的妥協方案,我指的是那些超乎道德的妥協安排(相比起來,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那些安排又哪裡算得上是驚世駭俗)……
書裡的這些故事大大開啟了我的眼界、徹底動搖了我的三觀,並拓寬了我對世事人情(或者是所謂的「人間地獄」)的理解,也讓我對命運更底層的人們的生命韌性與道德彈性有了全新的認識。其實我在讀小說的時候已經隱約明白,如果我們不曾看見某些光怪陸離的人類行為,那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真正見過各種邊緣極端的人生處境。只是這一次,它們不是小說家們的想像,它們是我們的伯嬸叔姨和兄弟姊妹的肉身經歷。
我可以想像作者的艱難歷程,她既要委婉說服這些血肉之軀同意坦身露體,說出內心不可告人的秘密,又要強自鎮定、無動於衷(但怎麼可能),彷若無事地反芻說出這些身心破裂的故事。作者要陪同他們重新走過記憶深處的苦難,再聽著錄音把苦難轉譯剪裁成文章,作者和被記錄的苦主一樣,都要同一個痛苦中死兩次……
至於對於閱讀這些悲慘人生的偷窺者而言,我們的收穫又是什麼?也許正因為苦難是「隨機的」與「發散的」,我們分配到的幸福與苦難都是有限的,這是我們「生也有涯」的緣由,如果我們想掙脫「一世一生」的局限,我們就應該經歷各種「虛擬苦難」,或者更真切地體認,在另一種上帝擲骰子的機會裡,這些完全可能就是我們自己的故事,這樣,讀完這本書,我們不再只經歷一個人生,而是經歷一百個人生的人;這時候,旁觀別人的痛苦變得有積極意義,我因為知道他們就是另一個我,我因此有的同理心與同情心,全部都是真實的。謝謝作者。
推薦文
我們都寂寞,但說出來便不寂寞
盧郁佳(作家)
許多人一輩子對人沒說過幾句內心話,對家人更難開口,到死別人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到底對誰說得最多,也許是陳函謙。
記者陳函謙的紀實報導《我不是自己的》,將《壹週刊》專欄「坦白講」、「壹號專題」百餘篇採訪普通人的六百字極短篇結集成書,叩問的溫柔敏感靈慧,使每篇都像是在長途夜車上與同樣失眠的陌生鄰座促膝低談,秉燭夜話。那些沒對象可說的憂傷,忽然打開了蓋子,在親暱的黑暗中一股腦兒傾吐出來,說也說不完。偶爾窗外掠過車燈的微光,在逐漸遠去的車聲中,剎那照亮對方那沉浸於悲歡回憶的面容,他童年的模樣、青春的表情、老後的眼神,竟在同一個人身上交錯浮現。天真無辜的委屈、悔恨、驚訝、悵惘,把觀者胸口漲得滿滿的。故事聽完了,天也亮了。乘客紛紛醒轉,攀頂架、取行李、穿大衣、掏車票,到站準備下車。轉頭待要向這一夜的旅伴祝福、告別,卻已經消失不見。一切就像一場夢,但那空座椅上的餘溫,卻始終留在我心上。
起先讀者就像兒童初次試著跳浪,會被書中太多人生變故的大浪迎面沖倒:來台北做工的花蓮帥哥,二十七歲就車禍失明,女友也跑了,接下來這輩子怎麼過?四十二歲的女代書投資失敗,損失幾千萬,導致厭食症、肺氣腫、糖尿病、心臟病,從七十公斤瘦到三十三公斤;加護病房昏迷五天,醒來先想到只剩三千元,怎麼繳房租?
●
不到絕境,想不到人那麼堅強,都挺了過來,並且峰迴路轉意想不到。花蓮帥哥失明轉行按摩,竟掉進了盤絲洞,黑暗中無處不是性感裸女胸臀軟語相迎,眼看就要拆了他的貞節牌坊。原來顧客仗著他看不見,視為匿名的安全約砲。女客在家身穿薄紗,沒按幾下就脫光說「胸部也要按」,隨著按摩呻吟、欺身對他擁吻。撫觸豐胸翹臀、肌膚細膩,他忽然記起新婚一年的太太快生了,忙推開她。
對他性邀約的女客就有二、三十個。這麼好?但他自言沒讀過書比較自卑,瞎了以後更內向,怕被騙財,更不願騙色,所以從沒跟女客上床。知道男女顧客仗著他看不見才伸狼爪,擺明不把他當人看,是禍不是福。可是太太脾氣壞,常罵他。「平常我住在按摩院,星期六才回家一晚,把平常忍住的清一清,自己的某畢竟卡乾淨,也卡安心。她瘦到全身骨頭,很沒女人味,我就幻想女客的身體。」意在言外,旁人驚覺原來他也不算很把太太當人看,只是對尋愛絕望,才容忍現狀。
太太也是盲人。彷彿他是那些女客,只有在知道「對方看不見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時,才能放心脫光去擁抱對方,宣洩焦渴寂寞。
影劇中車禍失明,總演得像人生終點,將眼包繃帶的俊男美女困在病房窗邊一身睡衣中暴怒摔砸,插翅難飛。原來不是這樣,會糾纏、囚禁人一輩子的,仍是絕望、腐蝕性的自我形象。自卑令人無法面對親密關係,焦躁恐懼。需要物化伴侶,貶為工具,才能安心。失明是重大打擊,但那些顧客不需要失明,也可以在扭曲的賽道上超車他。他像一面鏡子,讓眾人照見自己如何低估自己。何時我才可以看見自己的好,從而真正看見別人?
●
女代書自稱「從小全村最醜最黑就是我」,但她高職畢業做代書很會鑽,專接別人辦不了的案子,賺一大堆錢。老公做防水工程,老實可靠又負責帶孩子。但她嫌他錢賺太少沒路用,動不動就發飆鬧離婚。老公被罵得頭低低,怎樣也不肯簽字。
衝突是打game,證明她們能力超凡,也贏得財富炫人。要是生活中缺乏衝突,還得沒事找碴尋釁。時時掛念老公的不足,證明別人不如她,帶衰她,不知道別人蠢到這樣要怎麼呼吸,但她絕不再受他折磨。而老公死不離婚,拖了多年,直至她中年投資失敗,數千萬身家蒸發,住進加護病房。老公下班顧家,又到醫院抱她如廁洗澡按摩,摸頭安慰。她感覺變成了小女孩,乖乖靠在他身上,發現依賴的美好。結尾她說,戀愛讓她變美了。
難以置信。童話成真,經由真愛一吻,野獸解除詛咒,由醜陋魔物變回俊美王子,由幽冥森林重回人間宮廷。
開頭她說「從小全村最醜最黑就是我」,什麼意思?你說得出全班誰最醜嗎?也許有公認最美,但沒有公認最醜。因為沒有人真的醜,是人總有優點,即使癩痢頭缺門牙拖鼻涕,害羞傻笑也可愛。說誰最醜,意思是你討厭他,以傷害他為樂。
童年有人討厭她,對她下了詛咒,說她「全村最醜最黑」。她信以為真,相信自己若不拚命去贏,時時刻刻證明自己比人強,就沒資格活下去,也沒資格被人愛。直到她臥病無法動彈,真的再也無法努力了,卻發現自己竟安然無恙。詛咒落空,一事無成的她,丈夫仍關愛不變。事實打破了魔咒。
原來世上確有不問貴賤、堅強不移的愛。並且無須外求,二十年來一直在她手中。怎不令人掩卷感淚。
全書許多受訪者在絕境中發現了自己人生的真相。福兮禍所倚,人前風光,可能只是資源詛咒,過去名成利就的贏,其實都在透支健康、輸掉感情。衝突談判的高壓情境,不斷重毆心血管、內分泌紊亂,就等這一刻翻出底牌。而逆境也只是真相大白,提列過去隱藏的負債,開啟轉化之旅。若用世俗眼光衡量自己人生,差之毫釐,失之千里。運作模式表面順利,但超載已累積到極限,註定失靈;但也有人從中得到機會蛻變重生,治癒童年以來的暗傷。
遇到煩惱怎樣努力才能脫困,每個人都抱持既定看法,可能是賺更多錢,可能是獵取更多能力認證。有時愈努力反而愈陷愈深,若沒被逼到極限就不放手,不放手就無路可出。輸掉,乍看是中年危機,重病失業婚變一敗塗地;其實是求生本能緊急煞車。我們一直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命總把我們推上相反的路。
●
《我不是自己的》以廣博無垠的同情,為人群中川流不息的悲傷編製索引。極短篇從一位受訪者的多重面貌中提煉出一個,不能蓋棺論定,卻提供了解釋人的脈絡線索。仰望這本書,如同眺望小教堂拱頂上懸掛了一百多把古老的雕花鑰匙,每把都通往理解某人的謎底,也許是對你很重要的人,也許是自己。讀者對這些故事灌注多少心思,它都將以領悟慷慨回報你。
後記
我與不是我的我
這本結集,收錄了二○○八至二○一五年,我任職《壹週刊》時採訪撰寫的小人物故事。都是真人真事。不願曝光的受訪者,便取化名,年齡職業居住地稍更動,不正面拍照(出刊時皆有照片,本書未收)。
彼時,我在報社跑新聞三年餘,如願進入《壹週刊》人物組。我不再被一天交三則新聞的兩千字稿壓逼迫,不需再慌張跑行程趕稿,可以約了受訪者細細聊。
七、八年間,六、七百人坐到我的面前。第一次相見,他們便信了「我不會亂寫」,從出生於何地、讀什麼國小、父母做什麼工作,一路聊到為何離婚、如何被倒債、兒女如何不成材,又怎樣重新站起來;話匣子一開四五六七八九十個小時,無視攝影同事拿著超大相機劈啪按快門,及一定放在桌上、忠實記錄對話的錄音筆。
我總是興味盎然,從盤古開天闢地談到滄海變桑田,我著迷地聽了又聽,如同一千零一夜裡的國王,忘了時間吃睡、忘了我是誰。記者身分是一張護身符,即使提問近乎冒犯,常能被原諒。多數人並不真的知道「上媒體」和「我是記者」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們眼前的這個記者,並不輕易把別的記者當成好朋友,更別說有問必答了。
有時,我為這種不對等的交往關係感到有愧,有時自覺過度消費而心生抱歉。唯一能回報的,只有專注傾聽和真誠陪伴,至對方盡興離去。然後我才發現,原來有那麼多的人如此寂寞,渴望被理解。有時,我也能帶給受訪者奇異的安慰:「你此生並非虛度,不是白白受苦。」
猶記得一次採訪,我與受訪者約中午十二點,下午兩點攝影同事收工離開,我繼續聽故事到深夜十二點,足足十二小時,寫成僅五百五十七字的〈徐未央妳好嗎〉。另有一回,夜間七點見了受訪者,小飯館打烊再移師便利商店,直到早晨七點多才依依散會,我(和受訪者皆)精神奕奕,十二小時中,一個呵欠也不曾打。
還有一回,受訪者在病床上邊洗腎、邊虛弱地回憶久未連絡的女友,遺憾在離世前沒機會告訴她「我愛妳」。我忍住眼淚同時忍住呼吸,啊!原來腎病患者,口中身上會有濃濃的阿摩尼亞味。
《壹週刊》的小人物欄目,都以第一人稱撰文。我與我的受訪者共歷創傷苦難,我成了他們,他們都是「我」。我是渴望上岸結婚成家的酒店經紀人,也是小林村裡一夕失去十名家人,無處哀告的歐吉桑。我是編造各種富少身分甚至騙倒阿扁的早熟男孩黃琪,也是年少時與紅牌舞女生下三子、從不與人談「孩子的媽」的公務員。
我是被惡婆婆追到娘家狂毆倒地的軟弱小媳婦,是任勞任怨、養出啃老族還想創業再為兒女拚一回的無奈老頭,我還是站壁流鶯,為眾多弟妹犧牲沒有怨言,唯一悲憤不解的僅是:「我媽為何可以容忍她那個同居人侵犯我?」
聽故事的時刻,我跟著受訪者又哭又笑,不斷追問:「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年歲漸長,我才明白,哪裡有什麼為什麼?邱妙津在《蒙馬特遺書》裡不早說了嗎,即使是額頭被致命地劈裂了,一切都僅是大自然。二十八歲才踏出校園、彼時還信仰著必然性而非偶然性的我,不死心地追究所有可能的答案,想釐清世間種種苦難的根源,到底是哪裡走錯一步、哪裡判斷有誤?如果當初不是這樣、那樣,一切會不會就好多了?
每一次採訪結束、起身道別,我為這些隱沒在茫茫人海、無人關心與知曉的故事沉吟感傷,一心想為那一個個渺小遠去的身影著書立傳、賦予意義。在出刊的時候,期待它發出一點點希望與智慧之微光,讓受訪者和讀者都能像我一樣,得到一點點對人生的領悟、理解與安慰。
週刊工作雖與報社迥異,截稿死線一樣追趕著我。一個故事說完,又是下一個故事。大部分時候,我獨坐燈下,龜速聽打出數千乃至數萬字逐字稿,一邊思考、一邊寫稿,一邊修改,一邊苦惱地打盹。既是「我」的故事,豈能潦草寫就?那十五分鐘成名的機會,可能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定義與評價的機會。獨自吃飯、開車走路、收拾家務的空檔,我反覆思索,「我」這一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稿子改了又改,我試著再次重組細節,找出一個切中要領、捨此無它的詮釋。即使身處無望谷底,「我」也要尋到一條出路。
最難的是:六百字篇幅太短了。人生涉及的時間如此漫長,枝節橫生、拉絲牽藤,癡瞋愛恨與天降橫禍都未必理得出脈絡因果,該如何寫成一則起承轉合各段相銜、頭尾呼應又充滿餘韻的極短篇?一切都僅是大自然,持續不斷、無有輪廓,我又該如何理性精準、簡短扼要地說完某人的一生曲折,在泥裡為它開出一朵花?
出刊後,我的結案儀式是:寄送當期雜誌、附上攝影同事所拍照片光碟、寫一張小字條致謝。此後,多數受訪者不再見面或聯絡,他們像是忘了我,我也似乎忘了他們。我少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問問他們:「這樣(化身成你)寫你的故事,你覺得好嗎?」沒有接到譴責電話:「怎麼連這個也寫出來?!」我便稍稍安心,又化身為「我」,自問自答:「謝謝妳的採訪,希望能幫助到有同樣遭遇的人。」
聽故事和說故事的同時,我不再是我,我是眾生。我累積了不屬於我但終究屬於我的人生閱歷、感情和智慧,漸漸感覺到某種地殼變動也似的改變。我跳出了井底,打破了與他人的隔閡,長出各種屬於我又不屬於我的思考和說話方式。原本的那個我逐漸縮小節制,學會旁觀和接納其他無數的「我」。
採訪寫稿之外我的人生,亦有了諸多真實改變:結婚、生孩、置產……我過起了年少時遙不可及的穩定中產生活,變成了年少時立志要變成的會說故事的那種人,但哭哭笑笑、身不由己的鄉土劇情,亦不時轟轟烈烈地穿插在我的平凡日常。失落挫敗的夢醒時分,心想事成的狂喜瞬間,百無聊賴的寂靜深夜,抑或在十字路口的徬徨時刻,我的眼前常出現那一張張善良真誠的面孔,許多像是無關緊要的場景和寫不進稿子裡的尋常對話,便又莫名浮現在腦海中。
來自新疆、棲身舊市場簡陋隔間卻累計捐款上千萬元的榮民伯伯,在我告辭時羞赧擠出一句:「可不可以收妳做乾女兒?」背上滿是刀痕、邊飲酒邊訐譙的從良黑道兄弟,默默把外套脫給了秋涼夜風裡微微發抖的我。
丈夫兒女葬身九二一震災,倖存的女人對我含淚一笑:「愛過總是美好的,不是嗎?」整型變性皆未成功的失聰第三性美髮師,用含糊不清的斷句和手勢,將殘缺與坎坷說成各種笑話:「笑一笑就沒事了,沒什麼好哭的。」
這些萍水偶遇的人們,無數展示傷痕的時光,一句句從肺腑心窩中掏出來的話語,各種無從想像的人生風景,使我反芻再三,給我無法形諸文字的啟示和療癒。惦記多年,它們終於有機會出版成冊,彷彿也圓了我遺忘已久的作家夢。
謝謝所有受訪者。謝謝《壹週刊》主管董成瑜、王錦華、同事鄭進耀曾給我的指導和幫助。謝謝寶瓶出版社的用心和辛勞。謝謝另一半張智星多年來的鼓勵和支持。希望這本舊稿結集,還能帶給現今讀者面對生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