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受苦的目的
◎袁瓊瓊(作家・編劇)
在開始閱讀《守宮在唱歌》之前,我正在看的書是《大通靈家》(The Essential Edgar Cayce)。
《大通靈家》一共兩本,大開本,均都三百頁上下,拿著手沉。閱讀的時候只好正襟危坐在書桌前,攤開書本,俯首,朝聖般的看著。
與閱讀佳樺書的體驗完全不同。佳樺的書是電子檔。裝在我的平板裡,可以帶來帶去。我在家裡四處遊走,只要坐下來就可以讀。有時候配咖啡,配可樂。有時搭配零食和小吃。有一次出遠門,坐在高鐵上,帶著口罩。車上沒什麼人。巨大光亮的車窗玻璃外是陌生的風景。我正奔赴我生命早期生活過的那座城市,然而我只盯著手上的平板。在車廂中無聲無嗅的冰冷中,讀著佳樺敘述自己喪失了味覺:所有的食物見其形而不知其味。在烘焙教室裡,麵團被形塑成麵包,形態完美,但是佳樺嚐不出味道……列車滑入了站台,我抬頭,看到窗玻璃上浮出的我隱約的臉,為白日光線所切割。佳樺書寫中的恐慌焦慮,奇妙的和我那張似有若無的臉孔交織在一起。一本書是這樣與讀者融合的,透過字句,透過閱讀時的情境,作者的生命切入了讀者的生命裡。
《大通靈家》副題是:「愛德加‧凱西靈訊精要」。愛德加‧凱西(Edgar Cayce)是美國著名的通靈人。然而《大通靈家》寫的卻不是他的故事。比較上來說,是許多人的故事。凱西號稱「沉睡的先知」,生命的三分之二歲月都在「睡覺」,然後在睡夢中給人看病。這本書裡有無數苦惱的人,被生命中種種憂慮痛苦糾纏。而睡夢中的凱西給出治療的方案。
《大通靈家》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乍看,與佳樺的書似是八竿子打不著。但在閱讀《守宮在唱歌》時,我不時想起在《大通靈家》中看到的案例。
《守宮在唱歌》與佳樺第一本書《當時小明月》很不一樣,看似延續《當時小明月》,在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但是《當時小明月》裡並沒有那樣多的痛苦。
不知道佳樺是否自覺:《守宮在唱歌》裡寫了許多疾病和災難。佳樺原本身體的病苦多舛就不用說了。學長男友得躁鬱症,女兒脊椎動手術。在二度求子的八年裡,更經歷甲狀腺分泌不足;打催生針的不適;承擔同時工作同時治療的壓力,心理和生理的種種磨難;三度流產……書裡許多篇幅在書寫各種疾苦,佳樺自己的,她的朋友,她的親人們在心理生理上的壓抑忍耐和失去方向。但是這並不是一本賣慘的書。佳樺的文字平心靜氣,娓娓道來,比苦楚敘說得更多的,是她把日子努力過下去的韌性,其間甚至摻雜些許幽默。帶著幾乎是溫柔與憐惜,佳樺注視她自己,也注視著別人的不幸。受苦沒有讓她堅硬,反是讓她柔軟。
《大通靈家》裡關於受苦,有這樣一段話:「受苦是有意義的。受苦是不可避免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驗到挫敗、失望、苦痛。誠如佛陀所言,那就是物質生命的特性。也或者如同凱西所說,是進入了『身體和心靈考驗的界域』,那往往會遮蔽我們能夠看見的榮光。然而,受苦也可能有更高階的目的。肉身經歷的考驗,是為了讓我們能夠打開自己,接受寬慰人心的,帶有療癒性質的神聖恩典。」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到:佳樺的外婆家是開藥房的。她自己從小身體就不好。家中子女三人,父母偏是把居中的佳樺送到外婆家去。造成佳樺與原生家庭不親,亦使她對於自身所從出的母親,永遠懷著親密連結的渴望而不得。佳樺的敏銳,柔軟,甚至倔強,不得不說,都是她內在對缺乏連結的空洞感的回應,並為此受苦。
在佳樺的序裡,她說到這本書的書寫初衷:因爲不忍心看到與她對聊的女性朋友眼中憂傷的水色:「我從一個在病院候診、想找尋如何在家庭職場平衡的人,漸漸成為能給予他人水土日光的救援手,不是自己多麼了不起,而是求助我的女人女孩多麼需要同溫層的慰藉。我只不過提供一張紙巾、一句安慰、偶爾是曾吃過的補品藥膳,都能在她們內心埋下希望的種子。」
這其實就是凱西所說的神聖恩典。因爲受苦而敞開的人,才知道他人所承受的。因爲自己走過了這條荊棘之路,所以明白路是走得出來的。在引領他人的當下,自己便成為了光。
自序
舀起一片小塵埃
時隔兩年,第二胎書寶寶要和大家見面了。曾被問過為何書寫?我想,是在尋根吧,第一本書《當時小明月》是尋家的根及追溯內在性格養成的源頭;第二本想探索如此個性的我,情感婚姻長成了什麼形狀?
人生走了數十年,從未有人教我愛情是什麼?如何選伴侶?害怕投入一段感情,總是對兩人的遠方充滿著不安,一路走來繞了許多彎道岔路、歷經跌撞。在第一本拙作中,我不斷猜測是否因為幼年無預警地被送去鄉下寄養,長大後和人交往,總擔心是否會在某個時候被丟下?也因如此,明知對方漸漸地不適合自己,我仍是硬撐,不想當先放手離去的那種人。由於和原生家庭較疏離,成家後夫妻倆歷經磨合後,便想讓家裡充滿小孩的笑與哭,之後是想努力達成女兒渴望有伴的心願,即使自己是不易受孕的體質。
由於和原生家庭有些微的縫隙,我更想讓自己的家完滿,想兼顧職場家庭,扮好人妻人媳人母,這些多重角色常引發內在的拉扯,內心著實渴望平靜快樂,但天天,時間被諸多雜事壓縮。平靜真不簡單,別的女人如何調適呢?
尚未解惑,我反而先被親友們詢問不孕事宜。婚前體檢時,才得知體內有顆卵石般的肌瘤,不易受孕,服用數月排卵藥劑竟幸運有了消息。正以為自己累有福報,接下來竟然走了八年的不孕路,才學到:生過小孩的母親也會有生育不順的問題。
女兒曾在不孕診間陪我度過漫漫下午,雖然母女倆歷經數十次的失望,但我已經比從未嘗過人母滋味的他人幸運多了。八年裡,我走過三次流產、吃藥打針開刀,嘗試凍卵、試管……,常讚嘆女人的子宮既小又大,堅韌又柔軟,包容疼痛不適又能孵育新生。多麼驕傲,我是女人,也多麼無知,婚前竟不知道要珍重身體,月信來潮時冰飲不忌,論文工作繁忙,月事遲到數月也不以為意,也許我的不孕其來有自,希望此書能讓大家更懂得疼愛自己。
曾被研究女性主義的好友調侃,女人何必被孕事綁住,情慾之事流於依照排卵日來按表操作的「功課」,再誘人的天菜陳列眼前,都會倒盡胃口,我們要成為自己身體的主人。
明白好友心疼我。展開不孕療程是我深思後的決定,無人強迫,我是身體的主人,決定在腹內孕育新生。花的種類繁多,有適宜戶外伸莖展葉,也有植於盆栽、安於室內,只要有足夠的日光水土,都能是一隅風景。
於是,我從一個在病院候診、想找尋如何在家庭職場平衡的人,漸漸成為能給予他人水土日光的救援手,不是自己多麼了不起,而是求助我的女人女孩多麼需要同溫層的慰藉。我只不過提供一張紙巾、一句安慰、偶爾是曾吃過的補品藥膳,都能在她們內心埋下希望的種子。
這便是此書最初的胚胎。在一間小而溫馨的咖啡店,流瀉著輕柔的爵士樂,我與無助的女人、女孩互望,眼微微濡濕,那是受過傷的水色,外人不太了解,所以我寫,不出賣友人個資,我以自身經驗談起。
這種聊天方式完全無法預期目的地在哪裡,比較像是播種,不太清楚會長出幾片葉幾朵花(有些甚至枯萎),不太明白枝枒岔向何方,漸漸地,我們由孕事談及家庭與職場,聊著為什麼想要有小孩或被迫有小孩,嘗著婚姻中的各種滋味,時而是平淡的茶、時而如混濁的湯頭,但我們渴時,也慶幸有這些飲品。
曾困惑自己的愛情婚姻的長相與他人怎麼差別如此大?後來漸漸明白,女人也不一定要走女孩、女人到母者的路啊,我姊姊不婚,許多好友誓當頂客族,每位女性的選擇不同,都有各自的課題。想起結婚之初我也曾帥氣地宣布:不生,但某天,真心萌發想擁有自己血脈的渴望如火山般噴發,內心那個名之為母親的想望、日夜不停地在呼喚。
也曾想過這私密的寫作主題放在內心鎖好吧,等白髮蒼蒼,當作回憶錄般說給家人聽。近年,單身好友掙扎著是否步入婚姻?已成家者詢問我不孕療程及心情,才知他/她們走著我的來時路。閒聊時,完全同理在情路、婚姻、生育上跌撞的人,多數人寧可選擇自我閉鎖,不太好意思與人交流經驗,我便想,若能有幸成書,讀者看到內文的類似遭遇,能否有些觸發呢?
此書並非述說自己有多麼辛苦,不論有無成家,所有男人女人都辛苦,只是藉由我,看到選擇步上婚姻這條路的某些女人的縮影。我不能代表她們,也沒資格,只是當這群女人或她們的家人能由此引發一些感觸,那這本書的存在就有其意義了。
謝謝彥如主編想出美好的書名,「守宮」意象貫串全書,內文有篇同名作品是透過豢養的豹紋守宮被粗心對待,只有手掌大小的牠被黏牢在捕捉蟑螂的黏板上,用力搶救時,牠的皮膜幾乎被剝離、全身是傷,牠那哀怨眼神,我聯想到當時在職場、婚姻、育兒上的不順,所處的困境如同不得動彈、傷痕滿身的守宮。
守宮也代表安穩守家,俗稱壁虎,諧音「庇護、必福」,我誠懇地書寫如何想在家庭中得到平靜快樂卻一路跌撞、仍想守護家的心意,也期許自己是文學上的一隻小守宮,為有相同困境的人們帶來些許庇護。
此書不敢奢求所有人都懂,只是寫下自己選擇的路,試著爬梳婚前的懵懂、婚後如何平衡職場與家庭,及失衡時的情緒起伏,也記錄真正成為母親養兒育女後,才體會父母的辛勞。
全書完成時曾拿給好友看,有人感動,有位好友則說:世上有三種事,前兩種是「關你什麼事」和「關我什麼事」,說這本書對他而言,兩者都有。約莫是我失望的表情讓他說了接下來的話:但這本通過國藝會補助,是屬於第三種——「好像有那麼一回事哦」,很值得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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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悔之老師及有鹿文化,謝謝彥如、煜幃、于婷,原本忐忑小情小愛的內容,適合出書嗎?悔之老師回覆:文稿請寄過來,彥如更大力支持。謝謝你們幫我舀起這些俗世中的小塵埃,將我人生的懸浮粒子一字字打印成書。
謝謝阿盛老師、袁瓊瓊老師,當我擔心他人如何看待這些私密生活,老師說散文便是與讀者搏感情,放心下筆就對了。
謝謝吳鈞堯老師、許榮哲老師、李儀婷老師、蔡淇華老師、嚴忠政老師、凌明玉老師,謝謝文友們的鼓勵;謝謝文化大學中文系馮翠珍老師,老師走了多年的不孕路,曾給我許多心靈及書寫上的幫助。
心中最感謝的是家人的包容體諒,給予我寫作上的寬度。
佳樺 二○二二年一月二日晚間•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