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小說家的詩意追尋 文∕周芬伶
這本小說集在王安憶小說中的重要意義是,有關血源(家族史)與文學本質(詩)的探索,它們既憂傷又無可取代,神祕與神聖交織,作家的基質因此展現。
兩部看來不相關的中篇,都有結實的骨幹,〈神聖祭壇〉顯然嫩一點,是作者早期擅長的知青題材,心靈勞改的氣息濃厚;〈傷心太平洋〉已有特異的敘述文體,那是散文式的自白體,氣氛特濃,意象鮮明,也有歷史與心靈的層次。很顯然的她是中篇的好手,或大題小作或小題大作,〈傷心太平洋〉是大題小作;〈神聖祭壇〉是小題大作,這種中格局在《富萍》、《流逝》中達到巔峰,拿掉知青氣,專攻人間煙火,描寫浮游族群與小人物,家庭主婦,傳神處真讓人愛不釋手,長篇在我看來,在目前還有點吃力,堆砌的痕跡隨處可見。
能寫好中篇的不多,好的中篇更像匣中寶珠,讓人觀賞不足,托瑪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卡謬的《異鄉人》,魯迅的《阿Q正傳》、張愛玲的〈金鎖記〉都是中篇,誰說小說家一定得靠長篇證明自己?
《傷心太平洋》追蹤家族歷史、文學血脈,也交織著新加坡的歷史,作者顯然作了一點考據功夫,將新加坡的獨立與民主運、與李光耀的角色寫得相當清晰,這亮麗的新興國家,有著慘痛的過去,這位於馬來亞半島南端的小國,一直有著如同殖民地的慘痛歷史,附近的泰國、印度、爪哇,以及遙遠的英國或是日本,都曾經統治過它。早在西元七世紀,那時的新加坡被名為「海城」(Temasek),它是蘇門答臘古帝國──斯里佛室王朝的貿易中心。到了西元十三世紀時,新加坡有了新名字──新加普拉,意思為「獅子城」,西元十四世紀,新加坡成了鄰近各國兵家互爭的戰場。直到一八一一年,一百位馬來人在其首領田緬剛的帶領下到此落地生根,那時只是一個雜草叢生的小漁村。八年之後,來自英國的萊佛士爵士於將新加坡建設成為一個自由港。到了一八二四年,新加坡的人口才從一百五十人迅速增加到一萬人,如今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並為「東協」的主導國家,連中國都刮目相看,紛紛派員到那?學習新加坡經驗。
作家在大陸剛開放之際,寫出這有著南洋風情的小說,其意義還不僅是家族的回歸與尋根,亦為一特異視野,如第四代導演之離心觀點,脫離漢中心的描寫,而視野更為開闊,更抓住離散與移動書寫,如此,新加坡的地圖在小說中浮現與放大,尤其是透過身處漢文化中心作家的反射與凝視,它變成「傷心」的代名詞。
的確,新加坡有它傷心的一面,在太平洋戰時,新加坡成為日軍重要的軍事基地,生活更是苦難重重,我到新加坡時,在博物館中看到島民被砲轟的淒慘畫面,以及他們如何頑強的抵抗與面對,以至奮起而成為獨立國家,我一張張凝視那些照片,而為之敬肅。
然而這些歷史只是作家敘述的一條線,另一條線是家族的傷心史,熱愛戲劇與新文學的父親,嚮往祖國,最後回歸祖國,小叔為土地奮鬥,最後回歸土地,而在漢文化中心的作者心靈回歸蘊育祖先的土地,在這相對移動中,更說明傷心只是起點,交融才是終點;
──我看見了我的名字。這時候,我才體會到我與這地下長眠不醒的老人的生死相關的聯繫。我對他們感到心連心、 骨連骨的疼痛。
──我覺得,我爺爺家,是養育革命者和浪蕩子的搖籃,這便是爺爺奶奶傷心的源泉。革命者和浪蕩子全是飄流的島嶼性格。
──人類其實是一個飄流的群體,飄浮是永恆的命運。太平洋的島群就好像是一個縮小的地球景觀,島嶼就是大陸。海洋也許是人類最後的歸宿,是人類飄流的盡頭。這便是太平洋所有的傷心所在。
如同薩依德主張,漂流移動的人是最完整也是最頑強的,作者把個人的命運融入人類集體的命運,化解殖民∕祖國,島嶼∕大陸,漂流∕生根的分立,以海洋作為人類最終的歸宿,有四海一家的理念,顯見其大家風度。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文體,是脫離張腔的重要關鍵,王與張的不同在一有情,一無情,然無情也是情的一種,更在宗教的層次,對人性的看法,一有光,一無光,頂多只有月光「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因為在心靈上是流動的,作者形成她流動有致的文體,自由地憑意識與潛意識流動,文字細密然不急促,情感濃烈而不粘膩,形成屬於她自己的「王體」。
描寫人性的光芒,而至小說中沒有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頂多有點「皮」或「痞」,這又是作者有光之一面,在〈神聖祭壇〉描寫詩(文學)之光,也描寫人性之光,當然還有詩人的自我與自私,小學教師兼粉絲戰卡佳「介入」詩人項五一的家庭,兩個女人之間不但沒有戰爭,反而充滿互相學習精神,大家都在詩這神聖祭壇下奉獻了自我,也犧牲了自我。作者討論一首詩(一部作品)的完成與本質,這樣嚴肅的命題是很難用小說表現,除非是譏刺或反寫,然作者的厚道是不允許她這麼作的:
——「您認為,詩是什麼?」
項五一粗暴地回答道:「於我來說,詩是莊嚴神聖的,是不能夠在這種場合裡隨便議論的。」
——項五一的命運,是做一名詩人。他很滑稽地回答,覺著自己進入了自己陰謀策劃的圈套──詩是什麼?是命運;命運是什麼?是詩。
——現在,我說出了。項五一呻吟般地喃喃說著,好像虔誠的教徒面對了神聖的上帝,在做誠實的懺悔。詩句在蒼白的紙上閃爍著黑色的光芒,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麼嚴肅的主角如聖人一般是不太能成為小說的主角的,諄諄教誨的戰卡佳,真正的主角是那一萬行長詩,有如一篇小說,有人物有情節有糾葛,描寫一個男孩變成侏儒的心史,詩人是行動的侏儒,這令人想到屠格涅夫的《羅亭》,或那個時代的革命份子,空有滿腹理想與口號,在那個時代藝術家被視為是天才與瘋子的融合,他們形容憔悴,憤世嫉俗,一身反骨,但那是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現代的詩人,恐怕相當多樣化,有滿口名牌的布爾喬亞、有奉行簡樸的清教徒,也有喜歡交際的花蝴蝶,更有那呼風喚雨的報刊雜誌的主編,在一切都商品化社會,藝術家的形象已有改變,他們較接近經紀人,自己得行銷自己。那以痛苦為職志,以詩藝為祭壇的詩人形象,看來已有點陳舊,顯然更與世寡合,但在八○年代,我相信許多大陸作家還奉行著這神聖的天職與鐵律。一九九○,我從北京一路到安寨,見到許多作家、藝術家的確是以痛苦為財產,以創作為神聖,有的作家桌前掛著草鞋,生活之簡樸令人感動。那些美好的素質被王安憶以文字保存了起來。
討論詩必然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那場項五一與戰卡佳的長夜論詩,對話長而抽象,而什麼火花也沒產生,太不可思議了,莫非戰卡佳的存在只是來論詩的,而且顯然她對詩與詩的瞭解不輸詩人自己,她是那樣地好為人師,最後當起詩人的老師來了,以致於「他們好像共同經歷了一場浩劫,又激動又疲倦。這一個夜晚是那麼不平常,使他們隱隱地感到有點不安,心裡不約而同地想道:這是怎麼啦!」,這場浩劫使他們變得陌生,而不敢再相認:
這一個夜晚,他們將人的了解與被了解推向了頂峰,他們冒了太大的風險,將彼此對人的智慧與熱情發揮到了頂點。這一個頂點今後再不會有了,它已經超出了平凡的常理。有許多人度過了整整一生都不會遭遇,不可期望它在兩個人的一生中出現兩次。這一個頂點消耗了他們積存幾十年的對人的智慧與熱情,也預支了他們今後幾十年裡對人的智慧與熱情。她最終地完成了對他的了解,他也最終地完成了他的被了解,而他們倆似乎生來就懷了一個目的,一個是了解,另一個是被了解,這一個夜晚無法不帶有終止的意味,她心裡充滿了終止的感覺,心想:不應當讓那個夜晚受到損害。
他們因此註定要漸行漸遠,詩人完成了他的詩,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戰卡佳的出現真的是來「談」戀愛的,「詩」也是被談出來的,這樣乾淨如數學般的世界,想必忠實呈現作家年輕時的文學信念,或者永不改變。
愛一說就俗,詩一說更俗,作者努力控制讓一切在不俗的境界進行,因用力過深,而顯露痕跡。
然這是理解王安憶很重要的一本書,其中有她的文學鄉愁與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