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祕而盛開的歷史
──蔣韻《行走的年代》
王德威
有沒有這樣一種銘刻一代中國人從文革到九十年代的方式?
那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 一聲尖厲的汽笛長鳴」(食指〈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是「相信未來!」(食指〈相信未來〉);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顧城〈一代人〉);是「當天底反轉過來 / 我被倒挂在 / 一棵墩布式的老樹上 / 眺望」(北島〈履歷〉);是「開頭把我灼傷 / 接著把我覆蓋 / 以致最後把我埋葬。」(韓東〈明月降臨〉);是「傷害 玻璃般痛苦」(翟永明〈十四首素歌〉);是「我的痛苦變為憂傷 / 想也想不夠,說也說不出」(舒婷〈雨別〉);是「我不相信」(北島 〈回答〉)。
那是一個動盪的時代,充滿粗礪而狂暴的喧囂。也是一個浪漫的時代,有著一切不可能都變成可能的憧憬,和一切可能都變成不可能的悵惘。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上山下鄉、改革開放,走向廣場時已經微近中年。他們的經驗如此曲折,以致混淆了天真和世故,青春和滄桑。驀然回首,他們驚覺曾經那麼明明白白的歷史其實如此難分難解。只有詩吧:以其隱祕,以其深情,才能訴說出這個時代的壯麗與悲傷。
《行走的年代》寫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故事的底與其說是一代人苦澀的成長,更不如說是一種稱之為「詩」的東西的滋生和隕滅。作者蔣韻是大陸資深作家,在海外也許不如同輩的王安憶、殘雪知名,但以創作的細膩和對現實的反思而論,她的地位不容忽視。蔣韻自己就是在文革中成長,也親歷八十年代的大改變。她過去的作品已經一再嘗試記錄這段經驗,像是《我的內陸》,《隱祕盛開》等。但她所要抒寫的那種情緒一直隱而不發。是在《行走的年代》裡,這股情緒終於噴薄而出,不由得我們不為之感動。
《行走的年代》設定在八十年代初中國北方的一座小城。大學中文系四年級女生陳香熱愛文學,「崇拜一切和文學有關的事物。」有一天,一個名叫莽河的詩人來到小城。莽河沒有什麼名氣,它不是北島、江河,也不是後來的海子、西川。不過在那樣一個浪漫的年代裡,「這就夠了。」
蔣韻告訴我們,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是一個遊歷的年代。」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黃沙滾滾的鄉村路上,破爛骯髒的長途客運車裡,總有一個年輕的詩人和你不期而遇。詩人臉色蒼白,長髮披肩,憂鬱寡歡,但「眼睛總如孩子般明亮。」詩人風塵僕僕,足跡所到之處,詩情汨汨湧出:天地、黃河、母親,棄兒、流浪、憂傷。
對文藝青年陳香來說,莽河何止是個詩人,他「太像一個詩人了。」他們有了一夜情。兩天後,莽河離開小城,渺無蹤跡。兩個月後,陳香匆匆嫁了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然後生下一個雖說不足月,卻是壯實無比的早產兒。
即使在小說的頭兩頁裡,我們已經感覺出蔣韻淡淡的嘲諷。陳香和莽河的邂逅不是個別的故事。有多少莽河們在中國行走,就有多少陳香們為之傾倒。他們的起承轉合如此似曾相識,只能讓我們發出莞薾的微笑。然而蔣韻的目的並不只是嘲諷。她明白哪怕在最膚淺的生命故事裡,也可以有真情流露。她毋寧是抱著哀矜勿喜的態度,看著筆下這群才子佳人跌跌撞撞的走過新時期。
詩是啟動這一切悲喜劇的媒介; 蔣韻要問的是:詩何以曾經有這樣的魅力?在我們這個時代裡,詩還可能麼?這樣的問題主導了《行走的年代》的辯證性。原因無他,蔣韻關心的是詩,寫的卻是小說。如何處理抒情和敘事之間的張力是她著墨最深的地方。
在小說中,嫁了人的陳香日子過得無比平凡。但日常生活的平靜不能掩飾家庭女主人躁動的心。另一方面,從小說的第二章開始,詩人莽河又出現了。他不能安於現狀,他要遊蕩。「從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出逃,那是詩人的本質。」蒼蒼莽莽的黃土地上,詩人漫遊著,從陝北到晉北,米脂、朔縣、右玉、平魯、雁門關、殺虎口,彷彿只有那些最遙遠的老城、最寒涼的邊塞,才能暫時虜獲詩人放蕩不羈的胸懷。大漠的風沙從漢唐吹來,詩人且行且吟,有如千百年來在路上的騷人墨客。
當然,詩人必須戀愛。莽河巧遇從事尋根研究的葉柔,一見鍾情。兩人盤桓在邊城遺跡之間,文明的廢墟和始原的激情相互見證彼此的力量。這段戀情的高潮是兩個人相約徒步走向內蒙大草原。朔北高原上星垂平野,月印萬山,我們看到兩個渺小的影子依偎前進,就好像一路要走到地老天荒。「那是他們永恆的蜜月。」這一場景輕易成為《行走的年代》最動人的部分。
但是且慢,故事到這裡是不是也太煽情了?我們不曾忘記困在小城裡的陳香每天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過日子。葉柔一步一步所走向的,豈不就正是陳香可望而不可得的幻想?蔣韻的敘事來回在兩條索間,隱隱透露出一種不安。但在這不安爆發出來之前,我們已經可以看出蔣韻的用心。她儼然用對位手法將同一個(或同一類型)的愛情故事說了兩次,並賦予不同結局。陳香和莽河,葉柔和莽河,都是萍水相逢,都是因為詩產生電光石火的激情。這激情摧枯拉朽,竟讓他都有了生死與之的絕決。
葉柔與莽河情到濃時,不禁賞嘆湯顯祖的名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就在兩人纏綿悱惻之際,故事急轉直下。某夜葉柔突然大量內出血,竟因此不治。
這是蔣韻下的重手。情到深處,生者可以死—但是死者真可以生麼?眼看的好事成雙原來敵不過生命現實的局限。人生到底不是《牡丹亭》。但葉柔的死於青春還是夠浪漫的;作為說故事者,蔣韻不能就此罷手。有一天,陳香在書店看到一本新詩集《死於青春》,作者署名莽河。她翻到扉頁,赫然看到「 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城牆上,凝視前方。一個陌生的,從沒有見過的男人。」
陳香—還有作為讀者的我們—這才被擊中要害了。
陳香在書店裡發現詩人莽河的一幕是《行走的年代》最關鍵的部分。她怎麼樣「看」這件事,讀者應該自行發現。堅守現實主義敘事的讀者也許要說這樣的安排過於巧合,我卻以為蔣韻自有她的道理。在最簡單的層次上,陳香的「識人不明」反映了八十年代初期的物質歷史情況。在那樣閉塞的小城裡,在資訊和影像爆炸時代降臨的前夕,熱愛文藝的陳香的確可能沒有機會,甚至未必在乎,一睹詩人的廬山真面目。更重要的是,詩的流傳原本靠的就是口耳和文字所產生的想像。用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腔來說,詩是最純粹的藝術,是靈光顯現的結晶。
所以當陳香看見詩人、恍然大悟的一刻,她的震撼不應該只是簡單的被騙了。這個時刻之所以驚心動魄,更因為投射了陳香一代人的知識閎域的巨變。我們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在此之前是心心相印、有詩為證的世代;在此之後是一覽無遺、眼見為憑的時代。「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儼然有了光亮,一切都可以看清楚了。歡迎來到「新啟蒙時代」。
但果真是如此麼?蔣韻的故事從這裡開始才更耐人尋味。蔣韻多年前曾寫過一本精緻的自傳小說集《我的內陸》,講述自己少女時代的經歷。文革中儘管標語口號鋪天蓋地,也不能壓抑一顆顆青春抒情的心。有一天一個名叫李娟的女孩朗誦〈相信未來〉,聲稱是她自己寫的。十五歲的蔣韻深深感動了,從此熱愛文學。這也是蔣韻認識食指—文革中最受歡迎的地下詩人—的開始,「但那個時候他以『李娟』的名義出現。」蔣韻寫道:「多年之後我知道了真相??可我仍然要為此感謝李娟,是她,在我最迷惘最憂傷最盲目的日子裡,把這樣一首詩帶進了我的生命之中。」1
這不正是陳香和冒牌詩人「莽河」的故事原型?蔣韻要說的是,這樣的故事無關欺騙,反而更顯示出那個年頭叫「詩」的語言神祕的穿透性和隱喻性。詩啟動了想像的循環,讓任何被觸動的人都傾心以對。或更進一步,詩不迷人人自迷。陳香需要的未必是莽河;就算正牌的莽河其實也已經是個二流的、人云亦云的詩人。陳香尋找的是像莽河那樣作為言說象徵的一個「詩人」。日後陳香寫信給兒子,提醒他:「你身上流著詩人的血。詩人,他們是一群被神選中的人,你不能用世俗的標準來衡量他??我更希望你能擁有一顆詩人的心??這是一生我所羡慕的事。」
陳香的對手葉柔何嘗不是如此。她原本拒絕莽河的愛,因為「莽河,我怕我自己,我怕我會不顧死活地去愛你,迷失本性的愛你!??我也不是瘋狂的、浪漫的女人,可是我為什麼做了這麼瘋狂的事???我怕你,莽河,因為你是詩人。」這樣的告白算得上歇斯底里了,但這也可能是蔣韻用心所在。情到深處,陳腔濫調也有了肺腑之言的況味。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不早就告訴我們,「在愛情這個癡迷的國度裡,言語是既過度又過少,過分(由於自我無限制的膨脹,由於情感泛濫)而又貧乏(由於種種規約、慣例,愛情使言語跌落到規約、慣例的層次,使它變得平庸)。」2
詩的魅惑力量還不止於兩性之間。莽河在流浪的路上結識了仰慕他的青年洪景天。兩人一見如故,感動之餘,莽河為洪即席賦詩。這改變了後者的生命。原來偏安在晉北小城的青年突然有了大志,最後拋棄了工作和未婚妻追隨莽河而去,無怨無悔。
蔣韻的書寫一方面游走在濫情感傷的邊緣,一方面始終維持著警醒和反諷。她明白詩歌時代的純粹性和表演性,脆弱感和殺傷力, 總是一體兩面。來往其間,她有太多感觸,因為《行走的年代》就是她的年代,她曾經親身參與其中的悲歡和曖昧。多年以後回顧所來之路,她明白自己就可能是陳香,是葉柔,是洪景天, 甚至莽河。在那因詩而起的洪流中她只是倖以身免,得以回來告訴我們她的同伴們的故事。
蔣韻最終要寫的是那個時代浪漫和現實糾結下的狂喜和傷痛,還有事過境遷後留下的巨大的空虛。我們可從這裡延伸出拉崗(Jacques Lacan)式的詮釋,見證詩所指涉的「真實」或「真相」的內核其實是不堪聞問的黑洞,正所謂「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作為一種語言形構的外物,詩折射欲望者的嚮往,帶來不明所以的滿足,也同時顯現終極意義的匱乏。3 我們也可以延伸出德勒玆和瓜達利 (Gilles Deleuze & Flix Guattari ) 式的詮釋,把詩看作是啟動欲望機器的訊號,促使主體不斷逾越、逃逸、「行走」在語言無盡可能的裂變裡,形成極不穩定的、具有革命能量的「遊牧主體」(nomad subject)。4
這些詮釋不應該只視為理論的附會而已,因為有蔣韻的文本和個人經歷作支撐。尤其當我們將《行走的年代》再放回歷史語境裡,我們驚覺蔣韻有意無意的將她有關詩的故事化為隱喻,用以烘托出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詩是什麼?是文字符號的幻化、也是深情的印記,是革命、也是烏托邦,是行動的歷史、也是虛空的虛空。而我們記得當年讓「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國家領導人也是個最浪漫、最被傳誦、最讓千萬人欲仙欲死的詩人。
《行走的年代》在結構上以陳香發現莽河的真相作為轉折點。小說的後半部幾乎像是為前半部非死即傷的故事收拾殘局。跨過了八十年代末的風雨,故事來到世紀末。告別行走的衝動,定下來過日子纔是硬道理。經濟大潮排山倒海而來,有多少人能夠招架得住?
蔣韻要說的是,那些曾經滄海的詩人和愛詩人畢竟沒有全然絕跡。只是他們現在紛紛潛入地下;他們像敵後工作者一樣改頭換面,韜光養晦,只有給對了通關密語,才突然現身。人是不可以貌相的,你的眼睛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這使上述的詩與敘事的辯證性有了新的轉折,也讓小說繼續引起我們的興趣。陳香看見莽河後陷入長期憂鬱,但她熾烈的欲望只有變本加厲。她的日子表面平穩,心裡卻越來越「不安於室」。她的丈夫是個好人,但不是個詩人。我們的後社會主義的「包法麗夫人」(Madame Bovary) 仍然在尋尋覓覓。陳香的堅持最後導致離婚,而且釀成更大的悲劇。
蔣韻也告訴我們莽河在葉柔死後繼續行走,而且走到了俄國,成為單幫客。莽河的冒險,坦白說,寫得並不能讓人置信。但蔣韻顯然覺得就像寫黃土地上的遊蕩一樣,不作如此鋪排,就不足以為詩人的蛻變和不變找到承接點。她也有意藉此突出小說前半段所埋下的伏筆—洪景天。這個年輕人拋棄一切追隨莽河來到異鄉,與其說是為自己找出路,更不如說是為了愛戀莽河。他終於為莽河而死,也成全了最後的詩意。
莽河然後成為大土地開發商,從「詩人」變成社會「成功人士」。這是蔣韻對她的時代最無奈的抗議了。但就像前面所說的,蔣韻的描寫又不止於浮面的諷刺。莽河為最新的建築案宣傳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當然指的是青年詩人海子(1964-1989)所留下的最膾炙人口的一首詩。海子在一九八九春天臥軌自殺,他的死被公認是中國八十年代結束最具象徵意義的事件;海子之死就是詩人之死。
莽河(或蔣韻)選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充滿曖昧意義。海子的憧憬和死亡被奇異的轉化成為一個品牌。作為一個投資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成為含有誘惑性的命名式,就此莽河已經不知不覺地協助了當代中國欲望經濟的轉型。曾幾何時,行走的年代已經被安居樂業、宜室宜家的年代所取代。過去因「匱乏」所建構的主體欲望,或從「流浪」所投射的反抗意識,已經化為「以空作多」、利上滾利的市場美學。
但蔣韻還是要說,不論動機如何,莽河對自己的「前世」仍有不能自已的鄉愁。他的那些一起從六十年代走過來的客戶是否也感同身受?在市儈的最底層,詩人的幽靈仍然蠢蠢欲動。「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算是商業炒作,也有了不請自來的招魂意義。
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行走的年代》來到最高潮。因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輾轉牽引,莽河知道了陳香的存在。這真是詭譎的經驗。兩個人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因為詩,因為詩人的名字,他們的生命彷彿早就糾纏在一起了。經過了世紀末的滄桑,他們的存在已經成了肉身的「斷井殘垣」。小說上半部描寫熱戀中的莽河和葉柔在晉北邊城廢墟間的行走,這纔有了對照意義。時間摧折生命、文明與感情的力量,可以如是!《行走的年代》因此不妨當作是後文革世代「情的考古學」來閱讀。陳香和莽河最後想不想見面,或會不會見面,這裡要賣個關子。可以說的是,蔣韻引用湯顯祖的那句名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在在令人玩味。
《行走的年代》最後還是將讀者拉回到詩與敘事的辯證關係上。一般認為詩以象徵語言提煉生命經驗,將所有感官的震顫凝結於一刻,而敘事則一再提醒我們時間流程所必然帶來的生命裂變。蔣韻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選擇以小說形式寫作就像決定了某種宿命。但是她仍然企圖用她的小說捕捉一些什麼。經過了行走的年代,蔣韻不甘心就此放下包袱。說穿了,她自己何嘗不就是一個詩的地下工作者,就著寫小說作掩護,發送訊號,找尋當年失散的同路人。
這些人應該也包括了一個叫吳光的年輕人。在《我的內陸》裡,蔣韻是這樣描寫他的:
他東奔西走,永遠行色匆匆,一會兒山南,一會兒海北,激動他的事物似乎永遠在遠方。他崇尚宏大的事物,比如史詩,比如河山,比如世界。它擁有某種使命感,這是很誠實的感情可同時又很危險。它必然要選擇轟轟烈烈,驚天動地,這就是一個浪漫主義者的結局。然後他就消失不見了。他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同消失。那是他的年代,最後的年代九十年代不需要任何浪漫激情,不需要悲壯、崇高、不需要詩。5
這又是一個詩人莽河了,而今安在哉?詩人會回來麼?或應該回來麼?或以什麼樣的身份回來?為了這樣的疑問和憧憬,蔣韻幽幽的寫著《行走的年代》,她的一段隱祕而又盛開的歷史。
1.蔣韻,《我的內陸》(台北:麥田出版,二○○一),頁八五。
2.羅蘭巴特,《戀人絮語》,汪躍進,武配榮譯(台北:桂冠出版,一九九四),頁九七—九八。
3.當然在中國六十到九十年代的語境裡,最好的詮釋途徑是經由齊澤克(Slavoj iek)根據拉崗理論作的政治解讀。參考如Slavoj i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London: Verson, 1997)。
4.Gilles Deleuze and Flix Guattari, Anti-Oedipus :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New York: Penguin, 1980).
5.蔣韻,《我的內陸》,頁一○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