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隔牆有耳,歡迎竊聽
黃冠閔(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
賽荷(Michel Serres, 1930-)出身於海軍學校,後進入巴黎高等師範學院轉讀哲學,專研科學知識論,在巴修拉(Gaston Bachelard, 1885-1964)的指導下,其碩士階段研究結構主義數學家群體布巴奇(Bourbaki)的代數方法。博士論文為《萊布尼茲的系統及其數學模型》,以結構的角度連結數學與哲學。賽荷認為巴修拉所提倡的新科學精神乃是對較早世代的科學成果作出的結論,但若以賽荷所處當代的科學發展(結構主義數學、資訊理論、生物化學),則必須更新為「新新科學精神」。此一學術立場使得賽荷在1950年代、1960年代之際,即深入探究新的科學典範,並且完全呈現出哲學論述的不同面貌。在科學知識論的訓練下,他反對巴修拉將科學與詩學分開,造成知識的二元化斷裂;在促成精確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連結時,賽荷更是提倡一種新的認識框架,以模糊邏輯、意義多值的模型重建一套跨越自然知識與人文知識的共同典範。
以萊布尼茲(Leibniz)的系統論為原型,賽荷以信息神赫米斯(Hermès)為其一系列著作的總標題,寫了《溝通》(1969)、《干涉》(1972)、《翻譯》(1974)、《分佈》(1977)、《西北航道》(1980)五冊,奠定了他獨特的認識論框架,將認識論從追問知識的條件等問題,轉化為開拓新知識領域的指導綱領。同時他也以流體力學為物理學基本模式,重新解讀盧克萊修(Lucrèce)的《物性論》(De Rerum Natura),而撰成《盧克萊修文本中物理學的誕生》(1977),並重編孔德(Auguste Comte)《實證哲學課程》第一冊(1975)。這是以萊布尼茲為核心,向古代、現代延伸連結的哲學傳統。同時,他也展示了對於文學、藝術的知識模式分析。在他寬廣又通達的知識頻道中,開啟的是對於世界結構與世界中各種事物間關係的連結性模式,此一模式引導到對於知識生成的開放態度。哲學、科學、歷史、文學、藝術、教育學彼此穿梭,自1980年代後,其文風便大致定型為一種橫向的大敘事,融合了異質性的語彙。《寄食者》寫於1980年代初,與《西北航道》同年出版,此後的《生成起源》(1982)、《羅馬》(1983)、《五種感覺》(1985)、《自然契約論》(1990)都是極具代表性的作品。1990年代後的文風更為奔放不羈,在知識的基礎上延伸了極大的想像跨度,討論的問題更具當代意涵,涉及人類物種存在、生態環境、網路世代等問題。
賽荷的哲學主張在1970年代的結構主義風潮中似乎合乎時代脈動而被視為當然,但時至21世紀第二個十年回顧時,卻又顯得頗為獨特。與他同時代的傅柯、德勒茲、德希達早已經在哲學、史學、文學、藝術、政治、法律等領域造成巨大影響,但是,相對地,賽荷的路數雖非無人之徑,卻有著重重荊棘。其近年著作雖然可讀性較高,但奠定其學問根柢的代表性著作,卻有著不低的門檻。他的思想獨特性必須放在當代科學技術發展的脈絡來看,一般人文學者固然已經以在電腦上工作為基本配備,也有許多人習慣於搜尋引擎、資料庫的使用,但對於電腦、網際網路、資料庫所帶來的知識型態,卻未必有充分的意識。早在資訊理論開始發展之際,賽荷即投入研究,進而藉著萊布尼茲系統論的網絡連結模式,重新看待朝向未來的知識型態轉變。不同於現象學從主體──對象或交互主體性的角度出發來建構知識,賽荷轉從物體與物體之間的關係來看待知識的形成。對於賽荷來說,與其尋求知識的可能性條件或奠定知識的最終基礎,進而聲稱一種進入世界或身處世界的經驗,不如直接肯定一切知識都是在關係網絡中成立,基於物體之間的關係,知識有一種自然基礎。
《寄食者》(或許《寄生者》涵蓋意義更廣)一書便是在這樣的思考脈絡裡成形。1980年出版的《寄食者》與《西北航道》兩書應該同樣都被視為連結數理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通道,亦即,以資訊理論來打造一般模型,將知識處理為訊息傳遞的溝通、通信。但不同於一般數理、生物科學的對象問題導向,只滿足於特定問題的解決,賽荷的理論嘗試是具有高度反身性的。他借鏡於資訊理論,但要成立的是理論的理論、資訊的資訊。一旦將一組科學理論擴大為諸種科學的理論時,這是一種科學哲學。但若要將此種科學哲學同時視為哲學的創新,此種科學哲學要說明的就不再只是科學活動,而是包含了哲學活動。對於賽荷來說,他雖然不是走辯證法的體系道路,按照一個最高原理而演繹地鋪開次要命題、然後產生綜合;但他以萊布尼茲的系統論為模型母體,橫跨地連結各種系統,在連結發生處(各種節點)串成多樣性的網絡。
如果以萊布尼茲的單子論為此種系統論的底本,那麼,賽荷所做的是把繫於神的預定和諧裁切掉,留下的是彼此連結的單子體系(monadologie des vincula)。留在此一體系的核心運作元素是多樣性、開放性、無限性。類似於以代數的數學模式重新改造數字的產生過程,進而以數學模式重解物體對象關係所形成的系統,賽荷引入資訊理論改造物理學的模式則是混沌、模糊、流體,換言之,是以流體的熱力學模式取代剛體的古典力學模式。
簡單地說,賽荷所拓展的是整個知識體系的改造與抽換。就形上學來說,是從實體形上學轉為關係形上學;就物理學來說,是從剛體力學轉為流體力學,連帶地,在生物的理論模型也從物種分類、演化也變換為DNA的信息轉寫;就邏輯來說,是從兩值邏輯切換為模糊邏輯。從賽荷所連結的各種科學來看,他所仰賴的是一種普遍但容納多樣性的結構,但是從他極力標示出的當代科學所帶入的典範轉移來說,他又是高度歷史性的。對他來說,科學哲學從笛卡爾的階段進到巴修拉的階段,還必須進到當代的另一階段。這一種特殊的歷史態度不能跟他所浸潤的科學(數學、物理、資訊理論)發展分開,也成就了他對人文科學改寫或翻譯的構想。
進入到《寄食者》一書來看。此書分為四大部分。四個環節處理了四種不同的用餐時刻,相對應的是四種觀察角度:邏輯、技術勞動、經濟交換、社會關係。這四部分並沒有故事原型,而是各種故事,是一個接一個的故事,每一個故事搭上另一個故事,卻又訴說了另外一件事。但這些用餐時刻所關連的就是觀察事物角度的關係範疇,書中的四部分不是偵探推理的鎖鏈關係,倒像是彼此層疊卻四通八達的事件觸角。